歡歡歸矣
在景國做質子的第五年,我嫁給了當時最不起眼的皇子謝堯。
之后景國內亂,七子奪嫡,卻讓謝堯坐收漁翁之利,一躍成了太子。
我歡喜不已,一下擁進了謝堯懷中。
「太好了,夫君!以后,再沒人瞧不起我們了。」
可他卻推開我,眸子冷冷的。
「歡歡,你知道嗎,景國從來沒有一個皇帝,娶別國的公主為妻。」
后來我心灰意冷,坐上了回國的馬車。
謝堯卻殺進重圍,一把扼住我的喉嚨。
「你忘了?你這輩子都要聽我的。」
「我不許你走。」
1.
謝堯休了我,娶了裴相的女兒裴云微。
聽說,大婚辦得相當隆重。
玉釵金冠,十里紅綢,滿朝文武,皆來慶賀。
我這才知道,原來,大婚不只是扯塊紅布做身新衣那么簡單。
馬車是從街頭排到街尾的,路邊的樹上是掛滿紅繩的,絢爛的煙花是接連不斷的。
街上人們簇擁著,都想來湊湊這難得一見的熱鬧。
那我呢?
我又該去哪兒呢?
昨日我還住在勤王府,今日那里便有新的女主人了。
那日,謝堯告訴我,他要做太子了。
我歡喜不已,一下擁進了他的懷中。
「太好了,夫君!以后,再沒人瞧不起我們了。」
可他卻推開我,眸子冷冷的。
「太子,以后是要做皇帝的。」
「歡歡,你知道嗎,景國從來沒有一個皇帝,娶別國的公主為妻。」
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烈火上。
我一下黯淡了下來。
「所以,你不要我了嗎……」
他嘴唇微張,面露難色。
「歡歡,我待你好嗎?」
我猶豫了片刻。
「自然是好。」
「那你是不是也該這樣待我?」
我垂眸,點了點頭。
「裴相有意將他的女兒許配于我。」謝堯攏住我的雙肩,「裴相,百官之首。我如今剛坐上太子之位,根基未穩。歡歡,我需要他的扶持。」
謝堯見我久久沒反應,嘆了口氣。
「算了,你天生愚鈍,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我才不是天生愚鈍。
兒時初來質子府,別的質子花一天時間才能背下的晦澀古文,我片刻就能記住。
在皇宮里走上一圈,我便能畫出整個皇宮的布局圖。
可是后來,我愈發覺得腦袋時常暈暈的,總是發燒。
太醫為我診治,說是水土不服,慢慢就好了。
可是總也不見好,隔三差五,我便高燒一次。
再后來,別的質子聽一遍就能通曉的文章,我卻要追著夫子一遍遍地為我解釋。
夫子說我愚鈍,不是讀書的料,便把我趕出學堂了。
如今謝堯嫌我愚鈍,不懂他的難處。
其實我懂。
他是要休了我的。
兜兜轉轉,我竟不自覺走回了質子府。
也罷。
這兒可能是我現下唯一的去處了。
「看吧,上趕著是沒有好下場的。」
「也不好好掂量一下自己,一個質子,也敢攀上皇子的高枝。」
在眾人的冷言冷語中,我推開了房門。
我這才發現,我原本的住處,已經成了他們的雜物間。
木然地關上了門,我倚在雜物堆上,心灰意冷地閉上了眼睛。
難道這就是我的結局嗎?
我想,要是明天不再醒來,就好了。
可誰也想不到,第二天,一道圣旨把我接回了宮中。
2.
我被封為了郡主,圣上還賜了府邸。
重重的頭冠加身,一層層的衣衫將我裹得難以呼吸。
從侍女的口中,我得知,是蕭將軍要來了。
蕭陌,是我們越國最驍勇的將軍。
當年,他帶領十萬精兵,竟能與景國五十萬兵馬打成平手。
可無奈朝廷不僅不支援,還連下十二道加急令將他召回。
臨渚就這樣失守了。
后來為了止戰,父皇將我送到景國為質,一直到今天。
景國人人都畏懼蕭將軍,連景王都要給這位將軍陪個笑臉。
因此,每逢蕭陌擔任禮官出使景國,景國都會將我打扮得光鮮亮麗,隆重設席。
這次也一樣。
他們自知待我不公,便臨時封我為郡主,好做樣子給越國看。
我雖不聰明,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歌舞升平,觥籌交錯。
蕭陌一襲金色流云鎧甲舉步生風,凜然如戰神。
「見過景王、王后。」少年目若寒星,朱唇輕啟,「蕭某適才從軍中趕來,未來及更衣而見駕,失禮了。」
「無妨,無妨!」景王笑態可掬,「蕭將軍為越國奔波勞碌,屬實辛苦,無需拘束這些小節!」
蕭陌環顧四周,直到眸光與我碰撞,款款道:
「公主,近來可好?」
公主……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稱呼我了。
不由得眼眶濕潤,聲音也縹緲了些。
「一切……如昨。」
我本想說「一切安好」,但「安」字到了嗓子,卻怎么也發不出來。
只好說,一切如昨。
我沒有撒謊。
未來的一切,怕是都會像昨日那樣凄涼了。
蕭陌見狀,眉頭微蹙,神情蒙上了一層急色,轉頭看向謝堯。
「來的路上便聽聞太子殿下又覓得佳人,恭賀殿下大喜。」
「只是三年前蕭某在此大殿上,親耳聽了殿下要迎娶我大越公主的諾言。怎的殿下一日飛升,便要擔上這背信棄義的罵名嗎?」
謝堯無視他的怒意,顯然是早有準備。
「蕭將軍慎言。當日在這殿上,孤確實有所承諾,也按照承諾迎娶了貴國公主。」
「只是……日久才發現,孤與歡歡脾性不合,這才及時止損,與貴國公主和離。」
言罷,謝堯看向我,眼神狠厲,仿佛在告訴我,慎言。
我被盯得心里發毛,沉默地低下了頭。
景王見狀,笑著起身,補充道:
「確實如此,本王可以作證。不過確實也是堯兒不懂事,當年輕易許諾,把婚姻當成了兒戲。」
「本王已經狠狠地懲罰了他,并封了虞歡為郡主,以作慰藉。還望貴國海涵。」
蕭陌冷笑一聲,轉而又緩緩道:
「越王憂女心切,此次特地叮囑蕭某,回國后詳盡轉述公主近況。不知景王是否能行個方便,讓蕭某單獨與公主敘敘舊呢?」
景王還為發話,謝堯便搶先阻撓,說孤男寡女怕是于理不合。
蕭陌目光如炬,駁斥道:「蕭某與公主是不是符合禮數,自有我越國人評判。殿下如今既已并非公主夫婿,便沒有此般約束的道理!」
在謝堯幽怨的眼神目送下,我和蕭陌一同進了偏殿。
3.
「歡歡,近來可好?」
蕭陌近在咫尺,我能感受到他眼中的擔憂。
「剛才說過了,一切如昨。」
我低下頭,咽下心中的諸般難捱。
「剛才是越國問你。」蕭陌彎下身子,攏住我的雙肩,「現在,是我蕭陌在問你。」
他聲音輕柔,眼眸就像漆黑的夜空中閃爍的星辰,讓人一下子安下心來。
一瞬間,防線坍塌,所有復雜的情緒涌入心頭。
難過的、委屈的、不甘的、哀怨的……
通通化作睫下那一柱淚水,汩汩流下。
蕭陌深深嘆了口氣,咬牙道:「我早該想到,他謝堯軟弱無能,又怎能從一而終!」
他拼命壓低了聲音,卻依然難掩心中的怒意。
「三年前,我本該不顧一切帶你走的……」
我拽了拽他的衣袖,哽咽道:「是我自己選擇留下的,又怎么能怪你呢……」
多年前,謝堯還是一個不起眼的皇子。
他生母卑微,只是未央宮灑掃的宮女,一朝設計爬上了龍床,這才有了謝堯。
景王對這個兒子十分不待見,別說其他公主皇子,連有點臉面的下人都能踩在謝堯頭上。
整個皇宮,只有質子府的質子們怕他。
質子府多男子,像我這樣身為公主被送來的不多。
于是我在質子府備受欺凌。
有一次,我被一群質子逼到墻角,他們要我脫了外衣為他們跳舞。
我不肯,他們就來撕拽我的衣服。
謝堯為我解了困,我很感激他。
謝堯說,以后,他來保護我,作為回報,我今后要對他言聽計從。
我答應了。
與其日日被質子府那么多人逼迫,倒不如聽謝堯一個人的。
謝堯從不打罵我,還時常給我帶美味的桂花酪。
桂花酪清香溢遠,入口即融,別的質子都喝不到,紛紛羨慕地看向我。
我想,果然如謝堯所說,整個皇宮,只有他待我好。
可是有一天,謝堯也讓我脫了外衣跳舞給他看。
我不肯,謝堯很失望。
「歡歡,愛是相互的。我對你好,你也應該對我好。」
愛是什么?
我曾經翻遍了古籍,也沒能會意。
怪不得前些日子夫子說我愚鈍,不讓我繼續讀書了。
謝堯告訴我,他這樣保護著我,就是愛。
而作為回報,我應該讓他開心。
這下我懂了。
愛,就是他保護著我,我讓他開心。
于是,天寒地凍,我赤著腳在雪地里翩翩起舞。
寒風凜冽,尖刀般劃過我的臉頰;霜雪飄零,侵濕了我單薄的里衣。
謝堯坐在亭中烤火,他開心極了,賞賜給我不少珠寶首飾。
我不在意這些珠寶。
我只知道,謝堯開心,我便安心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只要謝堯開心,我得為他做任何事情。
哪怕有些事情我不喜歡做。
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
蕭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