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順著流云般的綢緞從庭院正中的龐然大物上滑落，蘇羨透過眼前狹窄的縫隙看到微彎脖頸垂眼看著眾人的神鳥，它的眼睛里竟能看得出悲憫。

　　千萬根翎毛將燈火映成紅霞，在月光下隨著微風輕輕震顫，似乎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飛。

　　蘇羨所在的位置看不到點火的人，于是庭中神鳥宛若真的輕扇了兩下翅膀，翩然歸于蒼穹。

　　或許真的存在神跡，神跡就誕生于庭中角落處畏縮著的那些匠人手里。

　　一道清脆的鞭聲落下，冷不丁被抽的匠人顧不上疼痛，忙不迭伏跪在地上。

　　“飛得不夠穩當，剛剛居然在半空打了個晃！”

　　蘇羨聽著外面的咒罵與鞭打，在暗而狹窄的空間里呆久了，很難甩開心中迅速生長的煩躁。

　　她扭頭想去看江渙，一時忽略了兩人因物理空間被迫過近的距離，腦袋頂重重撞上了他的下巴，她甚至聽到了江渙的牙齒相互碰撞的聲音。

　　江渙發出一聲極短而輕的悶哼，像一滴水垂落，完全湮沒在外面如瀑布般的喧囂里，不會引起他人注意，卻在蘇羨的耳邊留下了潮意。

　　蘇羨小心翼翼地將身體挪遠一點再轉過頭去，奈何此處沒什么光亮，除了他沉靜的目光什么都看不清。

　　怕被外面發現異常，她不敢有太大動作，心下又著實過意不去，只好緩緩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中去找他被磕痛的地方。

　　手指剛試探著落到他的皮膚上，她的手被他抓著挪到一處，她便順勢輕撫了兩下以示歉意。

　　手依舊被他握著不放，蘇羨微仰著頭輕輕替他吹了吹，江渙看她的眼神突然變得幽深，與身邊的黑暗即將融為一體。

　　蘇羨的手指被抓著向上移了一些，她觸到了溫熱柔軟的唇瓣，灼熱的鼻息落在她的指尖，一同落下的，是他的輕吻。

　　她觸電般的收回手指，可兩個人的距離無法被拉開。

　　即便轉身不去看他，也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聲透過胸膛，與她有些混亂的心跳纏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心臟這般激動不安。

　　外面的嘈雜聲漸弱，神鳥盤旋著落在神羽塔塔剎上的雕像旁——用于控制它的繩索肉眼難辨，從它的雙腳以及尾羽下隱入塔內。

　　蕭承禧悠悠開口：“今日暫且這樣，明晚再試一次。”

　　他踱著步，被簇擁著消失在了蘇羨的視野里。

　　庭院里的人在蕭承禧的身影徹底消失后稀稀拉拉地各歸其位，蘇羨和江渙趁亂從那個空氣都已變得十分稀薄的暗縫中離開。

　　夜風帶著涼意路過，帶走了蘇羨頰上的幾分熱氣。

　　不知轉過幾個角又拐了幾道彎，在連蟲鳴都已休息的靜謐里，她聽到江渙在身后低低喊她：“夫人可否慢些，我就要跟不上了。”

　　明明氣息聽上去還很平穩，蘇羨心里不信，腳下卻還是放慢了些。

　　江渙與她并肩而行，步調越行越緩，倒像是在月下悠閑地散步——如果忽略需要時而緊貼墻根，又時而攀上屋檐的話。

　　“今晚的星星真漂亮。”

　　回來時所用的時間稍久了些，但仍然過得很快。

　　腳下就是二人的寢室，蘇羨抬頭看了看天，一屁股坐在了屋頂上，瓦片震動，發出嘩啦啦的脆響。

　　江渙慢慢坐在她身旁扯下面罩，學她望著天深吸一口氣，清冽的夜風從鼻腔鉆進肺里，平等地安撫著每個人。

　　夜色如同一匹藍得發烏的綢緞，星星一粒粒挨挨擠擠綴在上面。的確很美，可江渙的視線總被身旁比星星更矚目的人吸引。

　　“夫君是有什么話想和我說吧。”

　　一直仰頭看天的蘇羨突然轉過臉來對上他的視線，璀璨的星子落進了她的瞳仁里。

　　“嗯。”

　　江渙應道，卻沒再說出更多的語句。

　　“沒想好的話，不說也是可以的。”蘇羨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在他的眸子里輕晃，語氣溫柔。

　　她扭頭看向前方，花紅柳綠在黑暗中成了深淺不一的黑灰剪影。

　　“可是我想與夫人更親近一些。”江渙輕聲講。

　　“哦？”蘇羨笑得狡黠，“我以為我們這兩日已經很親近了，畢竟同床共枕，下午和晚上還做了這樣那樣的事。”

　　江渙被她說得視線發飄，不好意思落在她的臉上：“這樣那樣是什么？”

　　蘇羨盯著他看，裝作無奈地嘆了口氣，傾身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

　　“就是這樣。”她感受到他的僵硬，卻沒再很快離開，“原來夫君還不滿足，更親近要怎么親近？”

　　她順勢把頭歪倒在他的肩膀上：“這樣夠不夠近？”

　　江渙那僵硬得像塊石頭的身體靠著并不舒服，蘇羨正準備起身，頭被他的手掌輕輕按了回去。他的手停留在她的頰上輕輕摩挲：“夫人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頓了頓，聲音放低了些：“但夫人說得對，即便現在足夠近，我也仍不滿足。”

　　“有很多事沒必要講。”蘇羨挪了挪腦袋，找了一個靠著更自在的位置，“既然還有猶豫，就說明時機不夠成熟。”

　　“可是……”

　　“讓我猜猜你想說什么，”蘇羨打斷他，“一些關于你過去的事對嗎？”

　　“嗯。”

　　“我如果不知曉會因此受到傷害嗎？”

　　“不會。”

　　“我知曉了對我有什么好處嗎？”

　　“沒有。”

　　“你猶豫要不要講是出于保護還是欺騙？”

　　“自然是保護。”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便是了。”蘇羨捂著嘴打了個呵欠，“這件事對于我來說，是否知曉并不重要，也不會影響我們的相處。”

　　“畢竟我也不曾給你講過我的過去，你還是會想要和我親近一點，不是嗎？”

　　江渙沉默半晌，在她忍不住要仰頭時，她感受到了落在發頂的一個輕吻。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讓她沒辦法去看他的表情。

　　“多謝夫人這般體貼。”

　　蘇羨閉眼感受著他說話時帶來的輕微顫動，斟酌片刻還是開了口：“其實也不全然是為了你。”

　　她覺得后半句說出來有些傷人，不適合當下的氛圍，咽回了肚子里。

　　在她看來，在他們還沒有親密到可以共同承擔彼此的因果時，知道的太多可能成為一種負累，有些剖白本身就是在邀請對方摻入屬于自己的因果。

　　蘇羨的眼皮逐漸發沉，她聽到江渙溫柔發問：“夫人不在意過去，有沒有想過關于以后的事——比如到了靖國，夫人想去哪里？”

　　“還沒想那么多，我這個人很隨遇而安的。”她迷迷糊糊回答，“也許浪跡天涯？一個人走累了就隨便找一小塊地歇著，有張能睡覺的床就行。”

　　江渙的手停止了摩挲，沉默著把她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

　　膝蓋窩下的灼熱觸感伴隨著失重感一同襲來，蘇羨警覺地睜開眼睛，頭頂上輕柔的聲音又讓她放松下來。

　　“睡吧。”

　　他抱著她從屋頂輕輕躍下，腳步輕緩地走進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