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渙的情況算不得好，只是看起來不似之前那樣糟。

　　蘇羨清楚這一點。

　　在江渙還昏迷未醒時，霜藜就已經分析過他的情況：“三日瘴是極為罕見的毒，據我所知，之前從未出現過中毒三日后未死的案例。”

　　如此來看，他們倒也算幸運。

　　盡管看上去蘇羨從影刃閣帶來的藥要了江渙半條命，但這藥也從三日瘴的手里將他的命搶回來半條。

　　“只是……現在主子體內三日瘴的毒并未消，僅被暫時壓制，加之體內多了另一種毒……最好還是找到玄塵子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藥——他正是煉出三日瘴的人，所以我們得盡快趕到興安。”

　　蘇羨回想起霜藜說這些話時的模樣，除了擔憂，還帶著些欲言又止。她與風翎云隱互相你看我，我看你，最終蔫頭耷腦地說：“夫人，有些事，只能由主子告訴您。”

　　她知道江渙的身上帶著一些秘密。

　　曾經她總覺得兩人終要分道揚鑣，只不過是搭著走一段路，不必也不想追根究底。

　　她怕了解得越多，羈絆得越深，分離時就會像強行扒開兩棵根須都纏在一起的樹，彼此都免不了大傷元氣。

　　可是她忘了，即便是地面上看起來相隔甚遠的兩棵樹，地下蔓延的根系也可能早已糾糾連連，何況他們兩個越靠越近。

　　近到她開始害怕可能會到來的分離。

　　當他們即將陰陽兩隔的時候，她才知曉原來她以為逃避是在自我保護，實際上想起來只會成為心上一根取不出的刺，碰一碰就會流出名為悔恨的膿。

　　她不想留這樣一根刺在心底。

　　“我有事問你——”

　　“我有事要講……”

　　蘇羨與江渙二人同時出聲。

　　彼此對望一眼，蘇羨先開了口，把主動權又拋給了江渙：“你要說什么？”

　　他低頭，摩挲著她的手指，緩緩開口。

　　“我想與夫人重新認識一下。”他彎了彎唇，神情卻透露著幾分蕭索，“只是有些事情說了之后，可能會把夫人拉入更深的危險之中，比之前的刺殺更甚。”

　　“我想聽。”

　　“在下謝云華，字景霄。”

　　他尚且有些虛弱，聲音輕而慢，所講的內容聽起來與這娓娓道來的風格截然相反，充滿波瀾。

　　蘇羨猜到了他的身份非富即貴，不曾想自己的想象還是保守了些。

　　謝云華五歲那年，在皇祖父靖武帝的安排下，被過繼給了當時的太子，封為郡王。

　　靖武帝對其極為看重。

　　在他七歲時，靖武帝決定親征西濮，竟將其帶到戰場，更臨時指派車騎將軍鄭和敬為他講授兵略。

　　只是造化弄人，西濮之征因軍中突發疫病嚴重減員，未能成功。靖武帝不慎染病，經此一病身體虛空，七個月后駕崩。

　　謝云華平穩向上的命運由此轉了個彎。

　　太子謝啟鈺登基即位，不成想在位兩年，在處理政務時突發疾病，猝然而崩。

　　謝云華雖為過繼之子，但也是其膝下唯一的子嗣，本該按著安排登上皇位，卻因尚年幼，變故橫生，生父謝啟明以“代為管理天下”之名，順水推舟做了皇帝。

　　謝云華改封親王，封號為“齊”。

　　靖文帝謝啟明在位12年，遲遲未立太子，直至病重，將嫡長子謝云朗立為太子，謝云華遷任驃騎將軍，總統軍事。

　　直至謝云朗登基稱帝，大封親王，削分軍權，改革兵制。

　　“所以是現在的皇帝，也就是你的親哥哥因你的過去忌憚你會篡位，安排人刺殺你？”

　　他尚未講完，蘇羨已然猜出大半。

　　“是。”

　　“那你如何想？”

　　“我本就無奪權之意，既為人臣，只想安心盡臣子之分……”

　　蘇羨皺起了眉：“所以你任人宰割，一步步往后退，被逼得跑到了寧國？”

　　謝云華眉心堆起了陰翳，張了張嘴，本想反駁，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是。”

　　“啊~”蘇羨意味深長地發出一聲感嘆，尾調拐出了九曲十八彎，盯著他有些漲紅的臉皮問，“既然如此，又何必叫我同你去興安，解不解毒又有什么分別，終究是去送死。”

　　謝云華面色變了變，答道：“并非如此，我已看明白這條路行不通，需要換一條道走。”

　　“終于準備造反了？”

　　謝云華注視著蘇羨，只見她神色平靜，語氣輕描淡寫得仿若談論天氣。

　　“若我回答說‘是’，夫人可還愿意陪我去興安？”

　　蘇羨沒有立即回答，側頭想了想：“我要問你三個問題，不用告訴我詳細內容，你只回答是或否便可。”

　　“你手中可有實質性的兵權？”

　　謝云華點了點頭。

　　“雖然你曾作為儲君被培養，但畢竟已過去十余年，朝上可還有支持你的勢力？”

　　謝云華似感到有些出乎意料，頓了幾秒，依舊點了點頭。

　　“你的封地是否足夠富庶，保證你的后勤供應？”

　　見謝云華仍然點頭，蘇羨說：“聽起來這條路比你之前走的那條存活幾率大些，我倒是可以陪你一起。”

　　謝云華開口前惴惴不安的心緩緩落下，卻遲遲落不到底。

　　蘇羨又想起什么，提問道：“怎么寧與靖的國姓都是‘謝’，可有什么淵源？”

　　謝云華抿唇默然片刻，措辭道：“百年前同宗同源，那時西戎攻進玉京，眾人均以為舊時寧國將破，因而懷元帝帶領一部分人南下，開辟立靖。”

　　“那你們一定很想重現舊日之盛，恢復天下大同吧？”蘇羨順著他的話問，“不然也不會費心在寧建立這樣多暗點了。”

　　謝云華覺得她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簡直要生出汗來。

　　“的確如此，正是因為寧現在政局混亂，我得知靖已往邊關分派幾批兵力，大戰在即。”

　　“那看來你回興安是天時地利人和了。”蘇羨若有所思，“中央軍力此時正相對薄弱。”

　　她突然眼睛一轉，曾經在心里一閃而過的念頭重新冒了出來。她想過以一種更適合這個世界的樸素價值觀以解私仇。

　　可林鶴堂一旦稱帝，即便寧國現下政局混亂，民不聊生，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換個皇帝日子不會還能比現在壞到哪里去，但與徹底無主陷入亂世終究有所不同。

　　她如無根浮萍，或許能夠深入重重宮闈刺殺皇帝，但孤身一人不可能卷入權力中心站穩腳跟。

　　如今有所不同，她的念頭有了生長為現實的支撐。

　　既然靖有心北上，說明他們對國力足夠自信，或許那里的人生活比寧國更好些。眼前的人至少看起來也更像是能成仁君之人。

　　蘇羨看向謝云華：“若是順利，你甚至可以繼續指揮已達邊關的軍隊北上，一鼓作氣攻下寧，反正寧國如今看起來就是一根被蟲蛀空了的朽木。”

　　“為何這樣驚訝地看著我，到時我要跟著軍隊一起。”蘇羨認真道，“雖然是處理一些私事，但可以順便助你一臂之力。”

　　“夫人想做什么？”

　　“殺了林鶴堂。”

　　蘇羨微微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