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你想要放下一些事,總會發生一些預料之外的事迫使你無法將其放下。
關于小阿棋受到驚嚇這件事,好容易說服自己放下的奚午蔓再次拿了起來。
她實在無法忽視頻繁得像是刻意地在小阿棋面前晃悠的奚午乾那偽裝的和善,沒辦法忽視他時而不知道是否故意搭在小阿棋肩上的手,以及,他曾經說過,女人的第一個男人之類的話。
那是個很危險的人。直覺告訴奚午蔓。
奚午蔓認為,自己一定是對奚午乾產生了一定的偏見,一旦戴上有色眼鏡,看什么東西都是有顏色的。
她的內心為奚午乾制定了一副有色眼鏡,看奚午乾時,她難免戴上那副眼鏡,于是她認為,奚午乾一定是把小阿棋當成了一個小女孩。
誠然,小阿棋長得很可愛,不怎么喜歡小孩子的、對美的要求極高的奚午蔓每天都看,每次都忍不住想要揉一揉他黑色的發。
美貌,僅僅對觀者是一種獎勵。
對貌美者本身而言,那是一種累贅,尤其當身處一群貪欲極強的人當中。
奚午乾就是那貪欲極強的人。
越看,奚午蔓越覺得,奚午乾的心思簡直快寫在臉上。他就是想對小阿棋做一些不可描述的、絕對有悖道德的事。
不過一個能說出那種話的男人,你指望他有什么道德,或者說,指望他遵循什么道德?
他也會像某些詭辯家一樣,將自己的所作所為合理化,講出好一番道德來。他巧舌如簧,所言簡直令人瞋目結舌。聽者的震驚往往在于意識到,同他說多哪怕只一個字,都是對自身的侮辱與貶低,甚至會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為什么自己會遇到這樣的人?為什么會跟這種人談到這些問題?為什么會遭致這種人的這種無聊的污染?
然后開始道歉。對自己道歉,對時間道歉,對那風風雨雨道歉,對陽光道歉,對世間一切值得的美好道歉。
居然為了這種人,浪費了大好的生命。實在愧疚。
沒辦法從奚午乾那下手,奚午蔓想了想,決定從根源解決問題。
根源在于,小阿棋。
奚午蔓難得去接小阿棋放學,在回虛煙院子之前,先到夜自明取當天的小蛋糕,路上,奚午蔓有的是機會跟小阿棋講關于遠離奚午乾這件事。
可是每次想要開口,又總擔心自己的言語不合適,畢竟小阿棋再聰明,也不過是個沒幾歲的小孩子,奚午蔓不確定自己哪句話會對這么個小孩子造成不利影響,雖然她的本心當然她自認為是好的。
奚午蔓想了又想,最終終于找到一個合適的說法。
她給小阿棋講了個故事,當然,這個故事是她臨時編造的,不過小孩子愛聽,挺好的。
通過這個故事,她告訴小阿棋,要離那些對小孩子動手動腳的人遠遠的。
“對小孩子動手動腳?”小阿棋眨巴著那雙純潔的眼睛,“乾伯伯就總是抱我摸我,我是不是該離乾伯伯遠遠的?”
孺子可教!
奚午蔓欣慰不已。
小阿棋是個悟性很高的孩子,奚午蔓根本不怎么需要操心。
意識到小阿棋的聰穎遠超一般小孩之后,奚午蔓突然后悔——她怎么沒早點跟小阿棋說,怎么就浪費那么多時間和精力進行毫無必要的擔心。
大人總是這樣,哪怕總是告誡自己應該相信小孩子的大人,也難免會對小孩子抱著一種懷疑態度對待,認為一個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認為一個小孩子什么都做不戶口,認為一個小孩子嘛,嗐,一個小孩兒,知道什么。
一個小孩兒,知道什么。
一個女人,知道什么。
一個村夫,知道什么。
一個文盲,知道什么。
嗐,你知道什么。
這成了他們的口頭禪,而他們是誰?奚午蔓想了想,突然覺得這個“他們”,可以是任何一個活著的人,也可以是任何一個曾經活著的人。
他們對自身的自信,對別人的不信任,導致他們的口頭禪是:嗐,你知道什么。
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是評判,是源自高高在上的自信的評判。
奚午蔓討厭那樣的評判,也曾盡力規避成為那樣的人,但很遺憾,在她沒注意到的時候,在不知道哪個瞬間,她突然就成為那樣的人,也許是暫時的,但成為過那樣的人。
她為這世界添上了更多不信任,為這世界——
這世界。
晚上照常在電腦上修改蛋糕的設計稿,奚午蔓突然停下手中的筆。
她注意到電腦上微弱的色彩,她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多姿多彩的。
是的,多姿多彩。
不可能有唯一的標準,不可能所有顏色都一樣,不可能所有生物都一樣,不可能所有物體對陽光的反射都一樣。
不可能,也沒有理由那樣。
如果有一個萬事萬物都遵守的規則,那個規則要求大家都必須一樣,那么不用懷疑,一定是造物者偷懶,為了方便,為了管理層常說的那句——便于管理。
而造物者的智慧一定意識到,真正的管理在于不管理,于是任它生長,任它存在,任它。
它自有自己的道路要走,它不會肆意妄為,它深知應該怎樣才能在這世界立足,怎樣才能讓這世界容納它。
適者生存。
奚午蔓收了思緒,仔細盯著電腦屏幕上的色彩,那紅橙黃綠藍靛紫,那從白到黑。確確實實存在的色彩。
她不確定是否是自己出現了幻覺,對色彩的懷念與執著導致的幻覺。
畫好線稿,她沒有急著上色,還是像往常一樣,憑自己對色號的熟悉,選出一個自己認為最適合的,然后交給奚午承,由奚午承選出最合適的,最后發到夜自明的郵箱。
她沒有說自己能分辨顏色這件事,一個字都沒提,甚至沒任何表現。
她總覺得,現在沒必要宣告自己的眼睛已恢復這一喜訊,時候還沒到。
什么時候才是到了時候?她也說不清,至少,當前是說不清的。
她習慣了黑與白,習慣了對光與影的把握和判斷。
也許是對習慣的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