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靜些，沒有人要你的命，海棠從來沒有說過你半分不是，你這是心病。”祝雅摟住厭春。

　　春娘在乎的人中，目前還在世的，除了顧樊，或許只剩她了。

　　厭春臉上殘留著淚痕，眼眶紅紅的，錯愕地陷入祝雅的懷抱，淡淡的皂莢香摻著土腥味拂過她的鼻翼，引來一陣酸楚。

　　“你果然記得……”

　　祝雅隱去眼中的淡漠，語氣更加溫柔：“記得的不多，都是些重要的人。”

　　“那你……”不記得我了嗎？

　　厭春抬頭，只能看見祝雅白皙的脖頸，粘連的頭發(fā)逐漸干了，披散在后背的樣子和以前她伺候小姐就寢時一模一樣，這么多年，一點沒變。

　　她默默感受著祝雅因為呼吸輕微起伏的胸腔。

　　背叛的代價，她走到一半才驚覺自己根本承受不了。

　　想回頭時，眼前只剩無數(shù)怨恨的眼睛和干枯的嘴唇，一張一合全都嘶喊著讓她下地獄。

　　厭春主動從祝雅的懷抱抽離，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身在地獄了，不可能回頭。

　　“姑娘，您就當(dāng)看了一場笑話吧，今日發(fā)生的事您最好別往外說。”

　　“在場那么多雙眼睛盯著，我不說也難保不會有人嚼舌根。”祝雅如實道。

　　厭春是個極好的突破點，知道她的軟肋后就能死死拿捏住她，好好利用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且看她們是要舌頭還是要命了。”厭春說話恢復(fù)最初的干練簡潔，語氣中的疏離仿佛她不曾認(rèn)識過春娘：“消雪閣住不了了，我?guī)鷵Q個地方。”

　　一早上發(fā)生的種種被她輕輕揭過，粉飾太平一般領(lǐng)著祝雅來到一個更加偏僻的院落，推開院門，入目比消雪閣要小上許多，但勝在整潔干凈。

　　院中還有一棵桃樹，光禿的枝椏上粘連著幾片殘葉，門開的時候，正好飄飄然落下。

　　“住在這兒小姐不會說什么的，恕奴婢多句嘴，您最好別想著長久地待在顧宅，小姐若是沒有立即對您動手，恰恰說明——”

　　厭春站在院門口，沒有進(jìn)去的打算：“您自求多福吧。”

　　她轉(zhuǎn)身離開，走了三四步又停下來，低低說了聲：“我真不懂你為什么要回來。”

　　聲音被風(fēng)吹散了。

　　她剛要繼續(xù)走，祝雅叫住她：“秋菊，你知道我爹娘怎么死的嗎？”

　　厭春渾身發(fā)麻，深埋在內(nèi)心的種子在此刻生根發(fā)芽，鉆出她的血肉，破開她的頭顱，開出一朵名為贖罪的花。

　　她回頭，反而哭不出來了：“秋菊，這個名字真好聽，比厭春好聽。”

　　“顧宅沒什么熱鬧的事，月初有一對老夫婦常常上門打秋風(fēng)，轟走好幾次還要來，跟狗皮膏藥似的，老爺氣得很，說鄉(xiāng)下人就是……沒臉沒皮。”

　　厭春自言自語般走了，留下一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

　　目送她離開后，祝雅關(guān)上院門。

　　走進(jìn)里屋，狹小的房內(nèi)沒有多少家具，被褥是現(xiàn)成的，梳妝臺上擺著零零散散的胭脂水粉，其中幾盒打開了，像是主人匆忙離開時隨手放下的。

　　“這又是哪位苦命人。”祝雅沒矯情，往塌上一躺。

　　太多不相干的信息擾亂視聽，她選擇忽視。

　　按照厭春的說法，林父林母是這個月初來的京城，他們應(yīng)該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亦或是聽到了顧樊再娶的風(fēng)聲。

　　可惜來的太遲了，彼時衛(wèi)明珠嫁進(jìn)來快兩年，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顧樊都不會承認(rèn)他們的存在。

　　報仇和鳴冤終歸是分不開，春娘的爹娘由熟人設(shè)計而死的概率很大。

　　如果這幾場“打秋風(fēng)”鬧得足夠大，他們的行蹤應(yīng)該很容易打聽到。

　　祝雅思索著，指節(jié)彎曲，敲了敲床沿。

　　“妄瑾。”她喊道。

　　半晌，窗外有陽光灑進(jìn)來，光影搖晃間憑空走出一人，青衫玉簪，腰間別著只煙斗，面露不悅地?fù)踉谧Ｑ派砬啊?p>　　遮住了所有光亮。

　　“喚我何事？”妄瑾斜站著，雙手抱臂。

　　“月前有對老夫妻來顧宅鬧事，幫吾查清他們?nèi)刖┮詠淼乃行雄櫋！?p>　　“你真當(dāng)我是你手底下那些亂七八糟的妖怪了？它們好吃你體內(nèi)的東西我可不愛，沒有好處的事誰干？”

　　“行，那你走吧。”祝雅從塌上起身，繞開妄瑾向外走去。

　　眼見忽視掉他打算自己去查。

　　“不是……”妄瑾拉住祝雅：“你說句好話會死嗎，求人辦事的態(tài)度太惡劣了。”

　　祝雅回頭瞟了他一眼，只道：“查不查？”

　　妄瑾險些被氣笑了，沒敢松開她，憋了半天道：“……查！”

　　聞言祝雅施施然收回腳步，又道：“還有一件事得提醒你，京中管轄的鬼差換了，是個狠角色，行事謹(jǐn)慎一點，萬一遇上了不要硬碰硬。”

　　妄瑾神色嚴(yán)肅起來，他上下打量起祝雅的身體，瞧不出什么異樣，上前一步企圖伸手檢查，被祝雅一腳踹開。

　　“你交過手了？身體有損傷嗎？”妄瑾渾不在意這一腳，拍拍灰，再次走到祝雅身邊。

　　“要看嗎？”

　　“嗯？”

　　祝雅的頭突然掉下來，視角天旋地轉(zhuǎn)，和妄瑾對視上。

　　妄瑾嚇了一大跳，后退幾步，隨即捧腹大笑，樂得半天直不起腰：“鬼差竟然有本事把你傷成這樣，了不得，我還真有點想去會會他了。”

　　“吾不死不滅，你比不了。”祝雅恢復(fù)正常，嘴角沒有一絲笑意：“你現(xiàn)在可以去查了。”

　　“要是每次你都能這樣給我表演一番，我肯定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妄瑾如來時一樣走向光影，心情很愉悅，須臾之間便不見蹤影，幸災(zāi)樂禍的聲音殘留了很久很久。

　　他那種性子很適合打探情報，每每事半功倍，反正現(xiàn)有的資源不用也是浪費。

　　祝雅則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春娘逃出顧宅后去了南大街，那邊多是市集，來往的人魚龍混雜。

　　行兇者與圍觀者。

　　劊子手與幫兇。

　　數(shù)不勝數(shù)無法分辨。

　　人間的鳴冤還是得按照人間的流程來。

　　——

　　三日前，雨夜。

　　身披斗篷的女子打開了春娘所在的密室，她手上提著盞不怎么明亮的紗燈，油紙傘未合上，雨滴順著傘檐滾落，洇濕地板。

　　春娘蹙眉瞇眼，整個人散發(fā)出一股疲憊。

　　她道：“你是誰？”

　　女子放下紗燈，收起油紙傘，走近了些，帶來一陣涼意。

　　燈光昏暗，春娘不太看得清來人的臉，不過她能確定，這個人她并不認(rèn)識。

　　“林春娘，你爹娘死了。”

　　女子嗓音如清泉，說出的話無比狠毒。

　　“轟——”

　　天邊雷聲轟鳴，閃電透過敞開的門，照亮了春娘慘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