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楚塬左膝蓋觸地時發出一聲輕微的“咚”聲，桌上那灘沒擦的茶水低落在地上，在地板上濺開細小的銀光。

　　鐘艾有些猝不及防，還處于懵懵的狀態，瞪大眼睛看他忽然變成了半跪的動作，楚塬抓住鐘艾的胳膊，袖口蹭到的茶漬在杏黃西裝上洇出深色痕跡，眼眶都紅了起來：“學姐，我……對不起你……”

　　鐘艾感覺到他身上的香水味突然濃烈起來，混著糖醋魚的熱氣在餐廳里釀成甜膩的風。

　　這話引來彭閃閃側目，她翡翠鐲子磕在紅木椅扶手上發出脆響，大眼睛直勾勾看向鐘艾，眼中帶著三分探究，七分八卦。

　　“你別亂說話，我們不是普通朋友么？什么你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的，咱們又不是初中小孩了，難不成我還能因為你多交了一個朋友生氣嗎？”鐘艾指尖無意識繞著桌布流蘇，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手背烙下斑駁的光影，眼前這場面忽然讓她覺得有些搞笑。

　　“學姐，我去見韓圣暉……是因為他家有個祖傳的瑪瑙吊墜，聽說這吊墜能……”楚塬的喉結上沁著細汗，藍寶石表面折射的光斑在他鎖骨處亂跳。看向鐘艾，忽而有些欲言又止。

　　“能做什么？”彭閃閃突然傾身，墨綠旗袍襟前的翡翠壓襟撞在桌沿，一時沒忍住好奇。

　　穿堂風掀起垂掛的竹簾，玉片相擊聲里。

　　破奴在陰影中忽然變成了實體，目光落在楚塬的頭上，玄色衣袍下擺被風卷起又落下，像團化不開的濃墨，他猛然覺得有些事情似乎脫離了掌控，但他無法過度探知外人的心思，垂在身側的手掌攥緊又松開，骨節發出輕微的咔響。

　　“都怪韓圣暉，我本來只是去他家瞧瞧，誰知他以為我決心買下那塊吊墜，直接給我弄了陣法！那個吊墜……可以讓普通人，看到鬼……”楚塬越說越委屈，硬生生忍著淚，看向鐘艾，一副求安慰的模樣。

　　“啊？”鐘艾和彭閃閃異口同聲道，鐘艾猛地看向彭閃閃，彭閃閃接收到鐘艾的眼神，則迅速掏出手機，手指快速在屏幕上敲擊著什么。

　　“所以你說的對不起我，就是因為你現在可以看到魂體的破奴了？”鐘艾的腰抵住桌沿，檀木桌角的雕花硌得她微微蹙眉，不自覺緊繃的身體放松了下來，袖口滑落露出腕間紫玉手串，心想還以為楚塬有什么大事呢，忽然做出這副要負荊請罪的態度，真是小題大做。

　　楚塬眼中的淚忽然掉了下來，哽咽道：“不止，我還能看到其他剛死的魂魄，弄得這幾天我都不敢出門……可是這件事我不能和家里人說，只能上班時候拼命忍著，下班就回家躲著，學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瞞著你……只要你不生氣，我做什么都可以……”

　　秋風突然掀起楚塬的卷發，露出他發紅的耳尖。

　　鐘艾最受不了別人在她眼前落淚，手忙腳亂抽出一張紙巾遞給楚塬，素白紙巾襯得她指尖愈發明凈。

　　楚塬把整張紙巾摁在臉上，鼻尖在紙巾上蹭出團皺巴巴的云，像個小孩兒一樣哭了起來。

　　“所以我一直到今天才敢來這，學姐，只有鐘宅不會突然冒出游魂，你別趕我走……”楚塬忽然變成了雙膝跪地的樣子，雙手支在大腿上，低著頭，像個求饒的俘虜。

　　窗外突然傳來吳阿姨倒吸涼氣的聲音。

　　鐘艾幾乎是看到這動作的一瞬間從椅子上彈起來的，她發間的步搖和發飾撞在一起，叮咚作響。男人的單膝跪地向來是沒有什么威懾力的，尤其楚塬本身就有愛撲到鐘艾腿邊的毛病，但這雙膝跪地，她還是萬萬受不起。

　　彭閃閃也被楚塬這一套動作驚得張開了嘴巴，心里默默決定要派出多一倍的人查一查楚塬和韓圣暉的勾當，她沒什么戀愛經驗，實在無法理解男人居然可以為了一個小目的做到如此地步。

　　黑狐本來隱身看戲，現在也忍不住幻化成了實體，站在彭閃閃身后，用同樣目瞪口呆的表情看向地上還在哽咽的楚塬。

　　鐘艾深深嘆了一口氣，上前抓住楚塬的胳膊，掌心觸到他被淚水浸濕的西裝面料。想把他扶起來，誰知楚塬犟脾氣上頭，后槽牙咬得太陽穴青筋直跳，死死跪在地上。

　　“快起來，你繼續住著吧，不過這樣的事沒有下次了。”鐘艾松了口，有些無奈，楚塬不是和自己就差了一歲嗎？難道這就是家庭幸福的小孩和不幸的小孩的區別嗎？陽光穿過他凌亂的卷發，在地上投出毛茸茸的光暈。

　　幸福的小孩總是比較幼稚嗎？

　　鐘艾有些不解，她本想再說一些教育人的話，比如不可以隨意下跪，遇到問題需要耐心解決……但看楚塬那紅紅的眼眶，還是忍住了，人在情緒上頭的時候，向來是聽不下去任何道理的。

　　餐廳突然安靜得能聽見香爐青煙升騰的細響。

　　楚塬忽地抬頭，紅著眼眶和鐘艾對視，淚痕未干的臉突然綻開笑容：“真的嗎學姐？學姐你真好！“說完便從地上跳了起來，杏黃衣擺掀起的氣流拂過鐘艾的身體，他順手還幫鐘艾擺好了剛剛弄歪的凳子。

　　鐘艾搖了搖頭，低頭坐了下來，又抬眼看一旁的破奴：“都快坐吧，開飯了！”此話一出，餐廳的氛圍才松了下來，躲在門邊假裝隱形人的阿姨們開始端菜。

　　楚塬坐在了老位置，殷勤倒茶時袖口滑落，露出腕間新添的檀木手串。彭閃閃雖然嫌棄，但還是接了下來，翡翠鐲子磕在骨瓷杯沿發出清越的響。

　　鐘艾這才看到彭閃閃身后的黑狐，笑道：“狐貍可以吃這些菜嗎？”

　　黑狐身上的衣服被彭閃閃換成了秋季黑色長裙，身上也多了一些首飾，鈴鐺們隨著她的動作發出輕響，她舉起雙手，腕間十七八串銀鐲嘩啦啦響成一片。她聞言擺了擺手，原地轉了一圈，發梢掃過彭閃閃肩頭時帶落幾縷幽香，消失在了原地，金銀鈴鐺們在空中留下一串漣漪般的余韻。

　　“奇怪，怎么一句話都不說？”鐘艾夾起的龍井蝦仁突然掉回青花瓷盤里。嘟囔著，開始繼續夾菜，沒看到一旁破奴攥著筷子的指節已然發白，還有臉上那差點沒壓下來的懊惱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