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我還不清楚他們提及這個究竟所為何事，只由衷的感到高興，我說，好啊，這是頂好的事，小叔平素苦功，而今一朝中舉，總算也不辜負(fù)這十幾年來勤學(xué)的功夫……咱們今夜也合該痛飲一番，為他慶賀慶賀。”

　　程映柔定定重復(fù)著她當(dāng)年說過的話，眼神微有些發(fā)愣。

　　“公婆回答我說，對，他們正有此意——只不過，他們今日叫我來這，卻不是為了這個。”

　　“‘那是為了什么？’我這樣問了，可他二人卻不曾開口答話，只掛著那副和藹慈愛得令我心驚膽戰(zhàn)的模樣，笑瞇瞇盯緊了我的臉。”女人說著顫巍巍閉上了眼睛——她像是在忍受著極大的恐懼，蘇長泠二人待在一側(cè)，能清晰看見她不住發(fā)抖的眼睫。

　　“‘柔娘，你知道的，安兒他的詩書并不算是頂好。’就在我?guī)缀跻懿蛔∧欠N感覺，找借口離開前堂的時候，我婆母終于笑著開了口。”

　　“‘我跟你公公商量過了，我們兩個決定讓安兒等年后便向吏部提交上入仕申請——看能不能搏一個中卷，就近做一個知縣。’”（注：明代舉人入仕前還需要經(jīng)歷一個小考試，考試成績上卷授同知、知州，中卷知縣，下卷通判）

　　“‘所以，您二老的意思是……’我突然無端感到恐懼。”

　　“‘我與你公公的意思是，柔娘，自延兒去后，這些年你操持著家中內(nèi)外，終日勞碌，也該好生休息休息了。’我婆母笑得慈眉善目，我卻總覺著她那笑容背后藏著某種說不出的、陰森又恐怖的惡念。”

　　程映柔緊閉著的眼睫顫得更厲害了：“她幾乎是在下一個瞬間，便迫不及待地證實(shí)了我的猜測。”

　　“我的婆母對我說：‘何況，安兒如今已長大成人，也到了該議親娶妻的年紀(jì)——家中再一直有你這么個與他年齡相仿又孀居多時了的嫂子在，叫外人看了，總歸是不大合適。’”

　　“我知道她這是想要逼著我去死的意思了。”兩道水痕剎那貫穿了女人的面頰，襯得她整個人越發(fā)蒼白瘦弱，“但我還不想死啊——”

　　“年前我才答應(yīng)了娘親，年末要找個機(jī)會回家看她，上一回離開娘家的時候，才十歲的阿雪還抱著我的腰，跟我要街上點(diǎn)心鋪?zhàn)永锏哪欠蓓斒兴帧！?p>　　“我不想死，于是我問婆母，倘若我愿意明日就上山尋個老廟，做一個不問世俗姑子，自此常伴青燈古佛……他們能不能放我條生路？”

　　“左右若單單為了給小叔說一門與他家世匹配的親事……那我只消離開了羅家便好。”

　　“——只要我離開了羅家進(jìn)了空門，那坊間就不再會有與小叔相關(guān)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那時滿以為這樣便足夠令公婆滿意了，孰料婆母聽完了我的請求，卻只面不改色地對我搖了搖頭。”

　　“‘不行啊，柔娘。’婆母原本還算慈祥的面容霎時變得猙獰，‘我們想要一塊節(jié)孝坊。’”

　　“‘一塊能光耀我羅家門楣的、能為安兒未來仕途鋪出一條路來的節(jié)孝坊。’”

　　“‘所以柔娘，你必須死——’”

　　“‘必須得以貞節(jié)烈婦的身份去死——’”

　　“我是不想死的，由是我立馬起身想要逃出那會吃人的羅家大院……但我婆母他們顯然早早就做足了準(zhǔn)備，不待我逃出堂屋，便立時有十?dāng)?shù)位家中粗使的丫鬟婆子將我圍了個滾圓……”

　　“后來我被她們捂暈了鎖進(jìn)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黑屋里，又被人強(qiáng)制斷絕了水糧，我的求生欲還算強(qiáng)些，雖被人斷絕了水糧，卻也強(qiáng)行靠著身上那點(diǎn)衣衫，和雨天積在墻角里的污水多活了兩日……我被他們?nèi)绱舜枘ナ當(dāng)?shù)個日夜，終竟餓死在了那間小木屋中。”

　　“再后來，我死前的怨氣太強(qiáng)，魂魄離體后卻久久等不來地府的官差……我看著婆母命人將已死透的我?guī)щx那間屋子，命人給我梳妝打扮，并抱來了延郎的牌位。”

　　程映柔軀殼震顫著，幾近泣不成聲：“他們將我偽裝成是自愿為了延郎絕食殉情的樣子，又叫來了官府的大人……”

　　“趕著那官爺既想要我小叔來日去做他的同僚，又想要境內(nèi)多一位烈婦的功績，即便仵作們驗尸時也曾發(fā)現(xiàn)有些許的疑點(diǎn)，他亦不曾挑破，只將我的名字報了上去，讓羅家和程家，就這樣多了塊沾血的貞節(jié)牌坊！”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聽罷了女人哭訴的程映雪目光發(fā)直，放在雙膝上的兩手止不住地輕輕顫抖，“怪不得阿姐你如今會變成這副模樣……”

　　“那、那你頭上的傷又是怎么回事？我記得剛才瞧著你的腦袋好像只剩了半個……”

　　小姑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向前傾了身子，伸出去的手又一次從女人那虛幻的身形上穿過：“還有大伯。”

　　“大伯他知道你是被羅家活生生餓死的嗎？”

　　“知道。”程映柔應(yīng)聲苦笑，“可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想要那塊貞節(jié)牌坊光耀門楣的不止羅家一個……他在家中雖有‘家主’之名，上頭卻還有不少的族老。”

　　“阿雪，我的好妹妹，你且記住——”女人動手擦了擦自己眼角，面上隱約浮現(xiàn)了幾分擔(dān)憂，“程家不是‘家主’的一言堂，我父親的權(quán)力也沒那么大。”

　　“不要相信族中的那些族老，他們只會為了程家的虛名和利益著想——”

　　“至于我頭上的傷。”程映柔面上的笑容愈發(fā)苦澀，“這是因為……羅家只急著要那塊貞節(jié)牌坊，卻并未給我準(zhǔn)備什么像樣的棺槨。”

　　“那薄木的棺材帶著三兩金銀下地之后，沒多久就被盜墓賊偷著鉆出了個窟窿，他偷走了棺中的陪葬，卻沒好生將那棺材上的孔洞補(bǔ)上，后來有老鼠順著窟窿找進(jìn)棺材……便將我的頭顱啃嚙成那個樣子了。”

　　“所以阿雪，我真恨吶……”女人咬牙切齒，眼眶里又撲簌簌滾下了淚來，“這你叫我怎么不恨……”

　　“我如何能夠不恨！！”

　　她低喝，通身的煞氣在蘇長泠的壓制下卻又一次憑空暴漲。

　　覺察到不對的少女反手抽劍猛地劈上虛空，老朽的房梁崩塌陷落，長劍嗡鳴，墜地的朽木登時濺起滿地嗆人的煙——

　　與此同時，那藏匿了快半個夜晚的鬼物，亦終于現(xiàn)出了它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