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總裹著濕漉漉的霧氣,細雨斜斜地織成一層紗,籠住山野與村莊。那些被清明雨打濕的褲管,都在替杜牧詩里的斷魂人淌水。在孩童眼中,清明卻是另一番景致:嫩草頂著水珠探頭,野蔥在濕潤的泥土里愈發青翠,桃花瓣零落成泥,山茶樹的茶泡酸澀里裹著春的生機。
清明時節,大人們手持鐮刀修葺墳塋時,孩子們總愛蹲在墓旁撥弄野花。紙錢燃起的三簇火堆,像三朵躍動的金蓮,熱氣蒸騰間,周圍檵木的白絮被風吹動,紛紛揚揚落在未燒盡的黃紙和墳頭上。這春日里的“雪”,讓墓碑上的青苔更深一寸。
跪在祖輩墳前時,我曾無數次想象棺木中的場景:壽衣里的軀體如何被泥土侵蝕,如何與蟲蟻共生,最終化作森森白骨。生命更迭的震撼,在動物身上同樣深刻。小的時候自己送葬了一條土狗,它誤食了老鼠藥,整個下午都在吐水,最后終于沒了生機。我效仿著大人們祭祀的流程,在后園子里給它燒紙錢,不知道它拿著人間的紙錢能不能在陰間流通。奶奶把它的尸體放在了家前面的小溝渠里,溪水在它身邊流淌,它的四肢已經僵硬。我把在集市上買的塑料觀世音菩薩吊墜和一副小麻將玩具放在了它的身邊,當是給它消遣慰藉。后來,它的肚子已經被水流腐蝕穿了,露出了小小的骨頭,溪水將它的毛發梳成縷縷銀絲,梅雨把它的眼窩注滿藻類,夏日的太陽把它帶到了小河下游泥土里,它終于停留在了我童年的記憶深處。死亡從來不是戛然而止的斷章,山風正把枯葉揉成春泥,它的肋骨在淤泥里化作肥料,滋養出明黃的耀眼的油菜花。就像太爺爺墳頭的野蕨菜,總在雨季頂開土層,饋贈給前來祭拜的后人。
發小也有個童年玩伴,是一只土松犬,通體都是白色的,毛發蓬松,可愛極了。它也誤食了浸毒的食物,終在某個午后咽了氣。發小望著我,干笑著說,家里人把它剁成坨坨肉,做成了餐桌上的一道燉狗肉,她也吃了兩塊,拌著辣椒咽下去,從喉嚨燒到了心口。我悲哀地看著她,當摯愛化作餐桌上的肉塊,連悲傷都變得如此荒誕。
清明掛親是鐫刻在山河褶皺里的古老詩行,后人劈開荊棘叢,試圖去撫平歲月的裂痕。人們在墳頭上插上各種樣式的塑料花果,為荒冢披上一件靚麗的春衫。當鞭炮聲驚飛山雀,硝煙與檵木花絮糾纏著升空,恍惚間時間的斷層逐步顯現,拿鋤頭的手曾是祖父教打野兔子的手,拋灑錫箔金元寶的稚子將來也會成為被祭奠的名字。那些在清明聚集的親人,不過是同一根血脈藤蔓上結出的瓜果。有的還掛著晨露,有的已開始腐爛,但都共享著祖墳里滲出的養分。
下山時瞥見溝渠里漂著幾瓣桃花,恍若當年愛犬順水而去的倒影。原來清明這場“雪”,不僅落在故去的人的墓碑前,也落在狗的殘骨、鳥的落羽、乃至每一株轉瞬即逝的野花上。那些被紙錢灼燒過的土地,總有新芽頂開灰燼;那些吞咽過死亡的喉嚨,終將在某個黎明唱出清亮的山歌。生命的終點從來不是肉體的消亡,人們也不必沉湎于悲傷,所有消失的,終將以另一種形態歸來。
向前看吧,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