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蘭心里煩躁,她本是來助拳的,不該站到這個擂臺上來。可這一句,臺上臺下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她若不上場,便是避戰退縮。
這倒無所謂,宮蘭素來隨性,從來不在意宮家和自己的名聲。
可今日不同,父親宮一清就在臺上觀戰,他是濟南路的武林盟主,是今日這場拳會的東道,自己若是不上,何嘗不是落了父親的面子?宮蘭不愿意如此。
這任子謙,真是挑了個好時候!
宮蘭腳下一點,躍上擂臺,徑直走向兵器架,從中抽出一對雙刀。
擂臺下一片低聲議論。
“宮家小姐出場了。”
“竟然是短兵。”
“這場怕是要見血了。”
比武的兵器中,短兵最是兇險,鬧不好便是見血傷人,甚至要出人命。長槍長棍尚可包住槍頭,刀劍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包刃口的。即便刀刃未開,稍有不慎,亦是傷筋動骨。
宮蘭站在擂臺中央,刀在手,氣勢一變。
“宮家宮蘭。”
四字一出,全場都望向了她。
她雖未曾走過江湖,可宮家的名聲擺在那里,她自幼習武,皆說她是武學奇才,可真正見她比武的,卻少之又少。
任子謙挑釁是一回事,可上臺應了,便是另一回事了。
擂臺對面,任子謙嘴角勾起,顯然早已料到。他目光掃過宮蘭手中的雙刀,也未驚訝,反倒回身自兵器架上取了一柄長劍,長劍出鞘,寒光微微一閃,顯然也是一把難得的好劍。
“承讓了,宮小姐。”
宮蘭不答,手一翻,雙刀交錯,腳下微微下沉,刀意逼人。
二人對峙一瞬,同時出手。
任子謙劍勢輕靈,出手迅猛,劍光一抖,直取宮蘭左肋,宮蘭不退,雙刀一合,刀面夾住劍鋒,腕子一抖,猛地彈開,劍鋒被帶歪,貼著宮蘭的衣角劃了過去。
任子謙退半步,未等站穩,宮蘭刀鋒已至,左刀橫斬,右刀封喉,招招緊逼,不留退路。
臺下觀眾看得心驚,臺上二人卻是酣戰正烈。
十幾招交錯,刀光劍影,火星迸濺,二人皆未露出破綻,步步緊逼,身形閃動,如影隨形。
任子謙劍招雖快,可宮蘭雙刀更快。她刀勢凌厲,防守滴水不漏,雙刀開闔之間,竟逼得任子謙連連后退,根本難以近身。
又是數招過去,宮蘭左刀橫擋,右刀翻腕,陡然反劈,劍刀交擊,火星四濺,耳中只聞一聲金鐵交擊的脆響。
任子謙后退一步,目光微沉,忽然劍勢一變,側身疾刺,直取宮蘭左肩!
宮蘭眉頭一皺,足尖一點,猛地旋身,以刀背架住劍鋒,同時右刀貼身滑落,刀柄回扣,隱入袖中。
——背身藏刀。
任子謙見她露出破綻,劍勢再起,直刺宮蘭后心。
可就在劍鋒逼近的瞬間,宮蘭驟然回身,右刀破袖而出,刀光一閃,直劈而下!
兵行險招!
“鏘!”
刀劍相撞,巨響震耳。
二人錯身而過,宮蘭穩穩立住,雙刀橫握,眼神沉冷。
任子謙劍尖微微顫動,目光一凝,手腕一松,劍尖垂落。
他輸了。
劍離宮蘭的腹心不過半尺,可終究是她的刀更快,若這一招真是生死相搏,他已然先一步喪命。
全場靜默了片刻,隨即爆發出一陣低聲議論。
這一戰,竟是如此兇險!
宮一清坐在高臺上,目光微沉,眉頭微微皺起。
太兇,太瘋。
這哪里是比武,分明是拼命!
宮蘭手腕一翻,刀入鞘,回身接過侍從遞上的彩頭,未曾再看任子謙一眼,徑直走下擂臺。
擂臺也算是還了陳成。
下了擂臺,宮蘭甩了甩腕子,刀鋒的震力還殘留在手臂上,微微發麻。
幾步回了宮家的看臺,周圍嘈雜的聲音遠了些,湖風帶著水氣,吹在臉上倒也有些涼意。她看見宮心慧在一旁等著,臉色還未恢復過來,見她走近,立刻迎上來,神色帶著幾分愧疚。
“對不住,小表姐,我太心急了。讓他贏了,還連累你打了一場。”
他拱手作揖,語氣里滿是懊惱。
宮蘭看了他一眼,心里本沒打算怪他,今日之敗不過是經驗不足,他已盡了力。見他這副模樣,倒覺得沒必要再說什么,便點了點頭,示意他把食盒打開。
宮心慧忙不迭地取出食盒,遞了兩塊綠豆糕過來。宮蘭接了,一口咬下去,甜味中透著清涼,正好消去暑氣。她見四周都在喝茶,隨口道:“讓小廝去買壺茶。”
宮心慧急忙擺手,“我去!”說完便快步跑向茶攤,沒多時,連壺帶盞一起買了回來。他先倒了一盞給宮蘭,自己才端起茶盞牛飲。
“沒什么大事,打就打了。以后別那么心急。”
宮蘭慢條斯理地喝著茶,輕聲說道。
宮心慧連連點頭,見宮蘭沒怪罪自己,心里那口氣才算松了下來。
兩人歇著,沒過多久,任子謙走了過來。
他拱手抱拳,神色平和,語氣里聽不出什么情緒:“我后日替師父的鏢局守半日,到時候宮小姐可來比一比拳棒。”
宮蘭抬眼瞥了他一下,這人倒是執拗,輸了比試,倒不見頹氣,反而還約了下一場。她懶得與他爭論,輕輕點頭,算是知道了,卻并未答應會不會去。
任子謙見她如此,也不多言,轉身陌腳而去。
宮蘭低頭看自己贏來的彩頭,三樣東西擺在手里:
一張銀票,二十兩,是宮家票號的銀票;
一張布票,上頭寫著“湖綢一匹”,是宮家染坊出的票據;
一個綢結,乃是拳會的象征。
宮蘭看了看,將銀票和布票遞給了小廝,淡淡道:“你們拿去分了。”
小廝接過,感激地應了。二十兩銀子不算少,他們一個月例錢才六七兩銀子,就已然算是好去處,更別提還有湖綢,可稱得上一樁不小的賞賜。
至于綢結,她倒是收了。
這東西沒什么實際用處,不過是拳會上的標志,但有一個便可入最終角逐,宮蘭雖未必有那個興致,可總怕有個不時之需。
宮心慧見她這般做派,倒也不奇怪,宮家錢多的數不清,這點賞賜還不到九牛一毛的毛尖尖兒。他趁機又說了幾句,“這次咱家好像還有幾個子侄輩來,只是我還未曾見過。”
宮蘭點了點頭,漫不經心地道:“那是三伯父與五伯父的孩子。”
宮心慧一愣,隨即恍然道:“他們家不是早就分了?怎么如今倒又來了?”
“分家早,人在大都照看生意和官場,自然不常回來。這次他們許是得了大都興軍,調撥宮家的消息,又是拳會,回來人是應該的。”
“不過他們與我們離得遠,連我也只有幾面之緣,怕是得等到筵席的時候才能見了。”
宮心慧摸了摸下巴,“我倒是沒甚么,只是有些好奇,怎得不早些來。”
宮蘭沒有再說話,只是將茶盞輕輕放下,望著擂臺上的人群,目光平靜。
是啊......怎得不早些來?這大家里得事情誰能說得清呢?
午后的比武比起早上,更顯得兇險激烈,陽光熾烈,擂臺上的木板被曬得滾燙,幾乎站不住人。
午后這半日,是峨眉妙沖真人守擂,峨眉本是武林大派,按理說該守上一整日,只因從峨眉山到濟南路途遙遠,這次前來的弟子并不算多,因而僅守半日。
可這半日,峨眉也闖下了名頭。
妙沖真人手持竹杖,身形修長,雙目微垂,袍袖隨風微微拂動,宛若閑庭信步,可他一出手,便已立于不敗之地。
上去的十幾人,無論出自哪家門派,少則三兩回合,多則十幾招,最終皆是被妙沖真人一杖打落臺下。
有使刀的,有使劍的,有練拳的,甚至還有一個西北過來的武師,擅長鐵鞭,渾身橫練,肌肉塊塊繃起,站上擂臺時像是一座銅墻鐵壁。
可即便是這等剽悍之人,仍是沒有撐過二十招。
妙沖真人手中的竹杖看似輕飄飄,可打在人身上卻是勁道十足。
真是打到骨上震得發麻,打到肉上立時青紫,有那西北武師被一杖掃在肩頭,只覺半邊身子發麻,腳下一個不穩,直接跌出了擂臺,震得臺下一片驚呼。
這一場打得精彩,贏得干脆,臺下的喝彩聲比上午更響,連坐在上方觀戰的老前輩們,也微微頷首,顯然是認可了這位峨眉高人的功夫。
可宮蘭坐定之后,卻沒心思再看比試,她的心思已經被剛才的思緒引到了昨晚偷聽得議論上。
宮家要往外送人,這七八人,該如何安排?
父親宮一清是長房,膝下只有她一個女兒,自己既無兄弟,也不能繼承家主之位,便注定了宮家長房無法再出人去大都。
二房宮一澄,也就是宮心慧的父親,只有兩個孩子,大的便是宮心慧,小的還是個女孩,名叫宮佛佑,才不過十歲,斷然不能送去。可若是送了宮心慧,二房幾乎絕后,叔父怎會答應。
那么,這七八人,便只能從剩下三房里面挑。
三房、四房、五房之中,四房如今已與宮家漸行漸遠。
四房全是女兒,早些年便攀上了平章國事的門路,子嗣皆是外姓,早已脫離了宮家這個大宅子,除了逢年過節省親,平日里連個消息都少有。
真正還留在宮家體系中的,便只有三房與五房。他們倒是人丁興旺,七八個人也湊的出來。
可這兩房如今是什么態度?他們會愿意出人?還是會推諉?如果讓他們出的人多了,濟南的宮家是不是也該讓出幾分權勢?甚至連家主的位置,也該拱手相讓?
這件事,誰都說不準。
宮蘭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微微垂下,思緒翻涌。
這一切的因果,都指向兩個要結—
長房若無后憑什么能繼續當宮家主脈?
若是這次是那兩房出的人多,濟南的本家又能拿出什么去填這兩家得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