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老屠戶欣慰一笑,突然壓低聲音:“兩位既然是從雞鳴驛方向來的,可知道那邊已經...“
“雞鳴驛怎么了?“顧淮安眼神渙散了瞬,仿佛被突如其來的記憶碎片擊中。
他抬手扶住了隱隱沌疼的腦袋。
這個地方怎么這么熟悉?
“失守了。“老趙抹了把臉,悲憤道:“靺紇騎兵三天前破了城,現在往南五十里都在打仗。這沙溪鎮雖離淮州城不遠,但估計也快淪陷了。”
杜纖云問道:“雞鳴驛是……”
老獵戶嘆了口氣,“雞鳴驛是要防之地,一旦失守,敵軍便會長驅直入,你們兩個千萬要小心。”
既然這個地方如此重要,那淮州城豈不是也快要失守了?
杜纖云緊張道:“那趙大哥,你不逃嗎?”
晨光中,老獵戶看向門外那廣闊的蘆葦蕩,緩緩道:“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自然也要死在這里。”
見小姑娘一下變了臉色,獵戶笑道,“哈哈,小姑娘不要為我這老家伙擔憂了,一把老骨頭了,哪怕逃,又能逃到哪里呢?”
他朝兩人擺了擺手,“你們還是快些離去吧。”
“保重。“她最終只吐出這兩個字,聲音輕得自己都聽不清。
顧淮安抱拳一禮,杜纖云卻站在原地沒動。
出后門時,杜纖云回頭最后看了一眼。老趙佝僂著身軀站在蘆葦蕩里前,漸漸只剩個漆黑的剪影。
河水淙淙,蓋過了杜纖云靴底踩在蘆葦上的聲響。顧淮安走在前頭,背影挺拔如松,他眉頭緊蹙,似乎從方才聽到雞鳴驛失守的消息來,便頭痛不已。
杜纖云想起方才獵戶篤定的話。
“淮州城有淮安王坐鎮,十幾年來未嘗一敗,不會失守的。”
可誰能想到叱咤戰場,手握重兵的淮安王如今失去了記憶,忘了自己是誰。
沒了顧淮安,雞鳴驛已破,淮州城還能守住嗎?
下一刻,杜纖云的靴尖絆在一截突起的樹根上時,膝蓋不受控制地向前彎曲。
兵荒馬亂,前路未知。
更是“孤身一人”。
連日的疲憊與不安像潮水般涌來,墜得她整個人都向前傾斜。
一只有力的手臂橫空攔住她的腰。顧淮安的掌心貼在她腰間,熱度透過粗布衣衫灼燒著她的皮膚。
“小心。“
這兩個字帶著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畔。
杜纖云下意識抓住顧淮安的手腕掙脫開來,卻被他更緊地扣在懷中。隔著兩層單薄的衣衫,她能清晰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還有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
“放開。“她聲音干澀。
“噓——“他帶著她旋身隱入蘆葦叢,“有一隊人馬。“
杜纖云這才聽見遠處嘚嘚的馬蹄聲。
他雖然什么都不記得了,但是敏銳感卻是從來沒有消失。
她只得僵在顧淮安懷里,兩人交疊的胸膛傳來同樣急促的震動。不知是怕被發現,還是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
蘆葦沙沙作響,晨色映著身側顧淮安認真冷峻的面容。
那隊人馬遠去,顧淮安輕輕放開了她。
女子卻沒了任何的動作。
“看夠了嗎?“顧淮安突然問,聲音里帶著她熟悉的調侃,眼神卻異常認真。
杜纖云這才驚覺自己竟盯著他看了這么久。她倉皇后退,卻被蘆葦根絆得再次踉蹌。這次顧淮安沒扶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搖晃站穩。
“前面有個茶亭,休息片刻。“
杜纖云抬頭望去,晨光中隱約可見半里外有個坍塌了大半的草棚。她本該堅持趕路,可雙腿卻像灌了鉛,連抬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
兩人終于走出了這片蘆葦蕩。
“接下來去哪?“顧淮安問。
杜纖云怔住了。
“我們去哪?“他又問了一遍,問得很輕,仿佛這不是個關乎生死的問題,而只是早飯吃什么的尋常詢問。
晨色漸濃,河水在遠處泛著的金光,遠處有戶人家升起來裊裊炊煙。
杜纖云望著那炊煙,突然脫口而出:“回家。“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家?她的家在遠在千里之外的京都。
她有什么家可回?
“我是說...“她急忙改口。
“好,回家。”顧淮安道,“先去茶亭歇歇腳。”
顧淮安卻像是等了許久,手臂微微發力,半扶半抱地帶著虛弱的她繼續向前走。
茶亭的茅草頂塌了一角,茅草頂漏下細碎的光斑,在粗木桌上灑下搖曳的圓點。
茶亭外,黃土官道上塵土飛揚。一隊逃難的百姓正緩慢經過,車輪聲、咳嗽聲、嬰兒啼哭聲混作一團。有個跛腳老人背著竹簍,里面依稀可以看見裝著的家當——半袋米,一口鐵鍋。
茶棚的粗瓷碗在顧淮安掌中裂成兩半。
“客官!這……“店家慌張上前,卻在看到顧淮安表情時噤了聲。那雙迷茫半垂的眼睛此刻銳利如刀,死死盯著路上那蹣跚而過的難民。
杜纖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三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拽著輛板車,車上躺著個面色灰白的老婦人。車輪每顛簸一次,老婦人腿間滲出的血跡就在草席上多洇開一圈。
“造孽啊……“茶棚里其他茶客搖頭嘆息,“靺紇騎兵破了雞鳴驛,連六十歲的老嫗都不放過...“
顧淮安手中的碎瓷片又陷進掌心幾分,血順著腕骨滴在桌面上。杜纖云盯著那點殷紅,想起淮安王府曾聽雀兒說過,顧淮安治軍極嚴,從不傷及平民。
“你的手。“她忍不住出聲。
顧淮安恍若未聞,目光仍追隨著那輛遠去的板車。
“我認識他們嗎?“他突然問,聲音低得只有杜纖云能聽見,“我到底是誰……“
為什么,他按住心口,只覺得此刻心口像被火燎過一樣難受。
杜纖云該高興的,看到自己恨的人痛苦怎能不快意?
不過,此刻可當她看到顧淮安眼中真切的困惑,以及這些難民,喉嚨里卻像堵了團濕棉花。
如果顧淮安記不起他的身份,對自己來說是好事,可對于淮州百姓來說……
“小白,茶要涼了。“杜纖云抬手敲敲他面前的茶杯。
“我們的家……“
她抽回手,聲音輕得像蘆葦梢頭的絮,“我們的家就崖上的村子里,已經不安全了。“
顧淮安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仿佛被什么無形的箭矢射中眉心。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指向東方:“那我們先去鎮子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