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門外突然傳來瓦罐碎裂的脆響。
杜纖云的手指剛觸到門環,遠處突然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靺鞨人來啦!“一聲聲尖叫撕破暮色。
杜纖云一驚,按在門板上,透過縫隙看向外面。只見夜色沉沉中,整條熙熙攘攘的街瞬間沸騰。
菜筐翻倒,扁擔橫飛,人群如炸窩的螞蟻般四散奔逃。
一個賣炊餅的老漢被長矛當胸穿透,蒸籠里的白饃滾落一地,沾著猩紅的血。
斜對面的糧鋪里,三個兵痞正拽著個少女的頭發往外拖,少女的繡鞋在青石上磨出兩道血痕。
少女發出凄慘的哭喊聲,“救命!放開我!……”
“哈哈哈!“滿臉橫肉的靺鞨兵一把扯住一個逃竄的少婦,刀背敲在她膝窩。
“娘——!“街心傳來幼童撕心裂肺的哭喊。
杜纖云看見那孩子不過五六歲,正追著被擄走的母親狂奔。為首的流兵回頭獰笑,馬蹄高高揚起——
“不!!“
慘叫聲戛然而止。
杜纖云的指甲深深掐進門框,木刺扎進皮肉也渾然不覺。那小身軀像破布娃娃般飛出去三丈遠,落地時已經不成人形。被擄的婦人突然爆發出非人的嚎叫,一口咬在兵痞手腕上。刀光閃過,她的哭聲永遠停在了最高亢處。
“唔...
她突然彎腰干嘔,卻只吐出幾口酸水。喉管火辣辣地疼,仿佛吞下了燒紅的炭塊。恍惚間,雙腿不自覺地痙攣,杜纖云踉踉蹌蹌地后退,后背重重砸在當鋪柜門上。
有什么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頰。杜纖云以為是冷汗,抬手去擦才驚覺是淚。她居然哭了?
她是疼出了眼淚,還為這些可憐的人……
灶灰混著淚水,在杜纖云臉上凝成渾濁的溝壑,她慢慢將最后一縷散發塞進粗布頭巾。
巷外的慘叫已持續了半個時辰。
杜纖云從墻角污水坑里看見自己的倒影:粗眉、黃臉,活像個逃難的小廝。唯有那雙眼睛還亮得嚇人,像是把全部恨與痛都淬成了火光。
顧、淮安……
這一刻,杜纖云似乎終于懂了,淮安二字對淮州百姓而言,不是一個王爺尊榮的封號,而是千萬人活下去的燈盞。
對于淮州百姓來說,此時,顧淮安是唯一能拯救他們逃出這人間煉獄的大將軍。
而自己的仇恨在蕓蕓眾生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她要回去,把失憶的顧淮安送回淮州城。
只有他,能阻止這場慘烈的戰爭。
餛飩攤的布幌子孤零零掛在半空,被晚風撕扯出裂帛般的聲響。
“顧……小白!“她喊得嗓子發疼,回應她的只有遠處城門的坍塌聲。
“小白!”
杜纖云站在長街中央,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
“走了?“她喃喃自語,聲音飄散在風里。
目光徐徐移到雜亂的石階上。
角落的石階正蜷縮著一個人影。
顧淮安雙臂環抱著自己,額頭抵在膝頭,佩劍散亂在一旁。
這個姿勢讓他看起來幾乎像個無助的孩童。杜纖云的腳步驟然凝滯,一股陌生的酸澀從胸蔓延開來。
這是那個手握重權,冷冽孤傲的淮安王?是那個滿眼恨意,掐著自己脖頸的顧淮安?還是...還是為她擋箭、如今記憶全無的人?
“……小白?“她輕喚,聲音細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她站在三步外,不敢再靠近。
石階上的人影動了動,卻沒有抬頭。杜纖云終于鼓起勇氣上前,指尖剛觸到他肩膀就猛地縮回——好燙!
他燒的這么厲害,就這樣獨自蜷在這里,任由高熱吞噬神志?
“冷...“
顧淮安突然呢喃,發白的嘴唇裂開細小的血口。
他抬起頭,渙散的目光艱難聚焦。
當終于認出眼前人時,干裂的唇角竟微微上揚:“...回來了?“
三個字,說得像嘆息,又像慶幸。
杜纖云突然愣住,低垂的眼睫微顫了顫。
“你...“
杜纖云的話被一陣馬蹄聲打斷。巷口火把如毒蛇信子般明滅,靺鞨人的呼喝聲越來越近。
杜纖云猛地蹲下,沒時間再想什么,轉身將顧淮安背起。
這個男子比想象中輕得太多,她竟然真的背起了他,嶙峋的肩胛骨硌著她后背。
“抓緊。“她咬牙邁步。
顧淮安的頭垂在她頸側,滾燙的呼吸噴在她耳后。
恍惚間,杜纖云想起小時候,父親不顧身份地位,背她看街上的花燈,也是這樣一句“抓緊咯“。
自己如今竟然也能背起他人了。
只是沒想到,自己背的第一個人,不是親人,不是愛人,甚至連朋友都不是。
而是……
杜纖云腳下不停,雙眸凝重。
而是自己恨之入骨的人。
顧淮安在顛簸中微微睜開眼,最先感受到的是鼻尖縈繞的淡香。
不是藥苦,不是血腥,而是若有若無的淡香味,像極了娘親抱著自己溫熱的氣息。
“娘親...“他無意識地呢喃,滾燙的臉頰貼在對方頸窩。
背著他的人明顯僵了一瞬。
疼痛如潮水涌來,破碎的記憶猶如雪花般揮灑而來。
大雪紛飛里,男童在冰上操練時被戰馬撞飛,他左腿鮮血淋漓,軟綿綿垂著,每走一步都劇痛難忍,卻咬著牙不哭。
濃眉大眼的男子騎著黑鬃馬居高臨下看著他:“顧家男兒流血不流淚,自己走回營帳!“
身后女子溫婉的眸子滿是疼惜,她偷偷跟出來,在雪松林里截住一瘸一拐的他。
冰雪嚴寒之中,女子身上的溫熱氣息混著藥膏的苦澀,溫暖的懷抱讓年幼的他終于崩潰大哭.……
顧家……
零散的意識仿佛漂浮在記憶長河里,顧淮安困惑地眨眼,高燒讓他的眼神渙散又明亮。
視線慢慢聚焦在眼前一段白皙的脖頸上,那里沾著塵土,還有幾縷被汗水黏住的青絲。
“別動!“杜纖云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將他往上顛了顛,聲音沙啞得不成調子,“再動摔死了!“
破廟的輪廓在前方若隱若現。
顧淮安這才意識到自己正伏在小云兒背上,她纖細的手臂穿過他膝彎,每一步都走得艱難。他試圖掙扎著下來,卻發現自己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放我...下來...“他聲音虛弱得自己都聽不清。
“哪有女子……背著男子的……”
杜纖云反而收緊了手臂,面色透出幾分不屑:“閉嘴,少說廢話!“
她喘著粗氣跳過一道溝壑,震得顧淮安肩上傷口劇痛。
痛楚反而讓視線清晰了些。
顧淮安看見小云兒額前碎發被汗水浸透,在夜色中幽幽發亮。一滴汗正滑在她的臉頰,將落未落。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想替她拂去...
指尖只勉強碰到她耳垂。微涼的觸感讓杜纖云猛地偏頭,那滴汗終于墜落,砸在顧淮安干裂的唇上,微涼咸澀。
“找死啊!?“杜纖云兇巴巴地呵斥,腳步卻加快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