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絲巾送到了沈凝霜面前，上面還沾著斑斑血跡，這正是她遺落在邢正民身邊的手帕。

　　她當(dāng)然知道這是趙逢生送來的，或許是為了警告她的一舉一動皆在掌握之中，又或許是為了避免她陷入不必要的麻煩。

　　剛生出這個想法，沈凝霜便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的想法著實(shí)可笑，哪有善心的蛇。

　　她將手帕放于燭火之上，待點(diǎn)燃后放入盆中，看著它化為灰燼。

　　星夜黯淡，遠(yuǎn)處的天空染成了墨色，九天之上仿佛在醞釀著一場風(fēng)暴。

　　湖州城中的短短五日，卻仿佛過去了很久。

　　湖州官場風(fēng)云詭譎，大小官吏沆瀣一氣，軍官勾結(jié)，魚肉百姓，儼然成了土皇帝。

　　但凡有二心者，便會命喪屠刀之下。

　　驛館失火在前，誰又能保證下一個不是自己。

　　漫漫長夜，無人得以安眠。

　　她挑了挑燈芯，舉著油燈行至窗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正如這世道。

　　多想無益，她正準(zhǔn)備關(guān)窗，卻瞥見了醉仙樓外人影閃動。

　　沈凝霜心中生出不祥之兆，碎云山的危機(jī)已經(jīng)給了她教訓(xùn)，趙逢生根本不可信。

　　沒有絲毫猶豫，她披上黑袍，叫醒上官璇，帶著還迷迷糊糊的上官璇繞到醉仙樓后院的偏門，這里通往人跡稀少的稀水巷。

　　本來居住在這里的多是窮苦百姓，旱災(zāi)以后已是十室九空，活下來的人也被驅(qū)逐出了湖州，如今成了鬼巷。

　　沈凝霜推門而出，沒想到早有一輛馬車在此等候，車夫一襲黑衣，頭戴斗笠遮住面容，可是身旁的寶劍卻說明了眼前之人非同一般。

　　“上車吧。”

　　冷漠的聲音從馬車內(nèi)傳出，沈凝霜神情一變，這道聲音恐怕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正是趙逢生的聲音。

　　她實(shí)在是摸不透趙逢生的心思，只能硬著頭皮上了馬車，上官璇則是坐在了車夫旁，臨走匆忙只穿了件單衣，此時已覺冰寒刺骨，但是看了看車夫生人勿近的模樣，她只能緊抱住自己。

　　沈凝霜掀開簾子就看到了趙逢生，他身著紫衣，貴不可言。

　　眉目如劍，鋒芒畢露。

　　眼神深邃似汪洋，鼻梁挺拔如高峰。

　　雙唇如薄刀，冷冽森寒。

　　言語似箭，洞穿人心。

　　“倒也警覺，若是再晚些，本侯就只能給你收尸了。”

　　他話音剛落，馬車便動了起來。

　　沈凝霜不知馬車去往何處，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明顯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

　　“我的行蹤可是侯爺泄露？”

　　沈凝霜忽然開口問道，目光灼灼地望向趙逢生。

　　“不錯，正是本侯。”

　　趙逢生回答的十分坦然。

　　沈凝霜秀拳微握，趙逢生的反復(fù)無常已經(jīng)兩次將她置于死亡的邊緣，她抑制住心中的怒火，開口問道：“侯爺若是信不過小女，大可一刀將我殺掉，何必反反復(fù)復(fù)將我置于生死線上拉扯？”

　　她的話語中已經(jīng)沒有了恭敬，只有冰冷。

　　趙逢生望著眼前怒羞成怒的女子，摘下她的古銅色面具，青絲披散，眼神兇狠，活像一頭發(fā)怒的小獅子。

　　他眼中閃過一抹異色，靠近沈凝霜，二人之間不過一拳之隔，趙逢生甚至可以嗅到沈凝霜身上的少女幽香。

　　“本侯告訴過你，你若是可以在這修羅場中活下來，那自然可以成為本侯手中的蠱毒，若是不幸身死，只能說明你命當(dāng)如此，奉勸你一句，莫要輕信人言，白白丟了小命。”

　　趙逢生的聲音醇厚而有磁性，威嚴(yán)不失貴氣，為其傾心者不在少數(shù)，可沈凝霜偏偏聽起來如惡魔低語，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她不愿意處處受制于人，如果只是任人擺布的棋子，那終有一日會成為棄子。

　　她要做的是趙逢生可以性命相托的謀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生死與共。

　　“侯爺何意？”

　　趙逢生冷笑一聲，“袁青山可不是什么好東西，你一定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沈凝霜神情一怔，她難以置信地望向趙逢生，心底生起一陣惡寒。

　　她與袁青山談話之時再無其他人，趙逢生又是如何知道二人談話內(nèi)容？

　　難道袁青山也是趙逢生的人？

　　她心中生出無數(shù)念頭，神色變得凝重。

　　趙逢生看著眼前露出沉思之色的少女，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他極為惡趣味地在她腦門前輕彈一下。

　　沈凝霜沒想到趙逢生有此舉動，看著哈哈大笑的趙逢生不明所以，可是人在屋檐下只能低頭，旋即輕哼一聲以示不滿。

　　“笨蛋，袁青山可是錦衣衛(wèi)的人，你去找他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不過他既然放了你，那肯定是另有所圖，此人你務(wù)必要小心應(yīng)對。”

　　趙逢生的話令沈凝霜如遭雷擊，袁青山竟是錦衣衛(wèi)的人，不過這樣一切都解釋通了。

　　密折上奏，置身事外，這正是錦衣衛(wèi)的常用手段。

　　錦衣衛(wèi)，正是查抄沈家的人，也是險(xiǎn)些要了她性命的人。

　　她不禁渾身顫抖，仿佛回到了那充滿腥風(fēng)血雨的夜晚。

　　只是臉頰傳來的溫?zé)嶂凶屗艳D(zhuǎn)過來，卻發(fā)現(xiàn)是趙逢生的手掌正貼在她的傷疤處，摩挲著凸起的疤痕。

　　她猛然一退，雙眼望向趙逢生，情緒莫名。

　　趙逢生收回手掌，“本侯得知了一些關(guān)于你的事情，特別是這道疤痕，可惜了，若是沒有這道傷疤，本侯倒是樂意將你收為通房丫頭。”

　　沈凝霜心中冷笑，似這等心思反復(fù)的人，當(dāng)真在其手下恐怕是隨時可能遭殃，不過她神色不動道：“凝霜謝過侯爺厚愛，不過民女容貌已毀，怕驚嚇到侯爺。”

　　馬車緩緩?fù)Ｏ拢w逢生神色略微收斂，“邢正民的家就在此處，我給你半個時辰，找到信物。”

　　沈凝霜神色一凜，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這是趙逢生留給沈凝霜的考驗(yàn)，若無法完成，后果可想而知。

　　沈凝霜帶著上官璇下了馬車，立在邢宅門前，宅子已經(jīng)完全被趙逢生手下控制，而許敬則是跟在二人身后。

　　其實(shí)他早已向趙逢生進(jìn)言除掉沈凝霜，可是趙逢生卻不予理會。

　　這些年邢正民作威作福搜刮了不少錢財(cái)，置辦了許多名貴的家具還有金銀首飾。

　　不過他如此富有卻對老母妻女十分苛刻，是個不折不扣的敗類。

　　邢正民老母陳氏，發(fā)妻姜氏還有女兒邢絹此時被趙逢生的手下綁在了木樁上，腳邊堆著木柴。

　　三人神色驚恐，嘴巴被碎布塞上，只能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

　　上官璇見到這一幕捂住嘴巴，生出了憐憫之心。

　　沈凝霜也為之動容，這三人形容枯槁，衣著樸素，與隨手就能取出幾百兩的邢正民有著天壤之別。

　　“璇兒，你先出去。”

　　她知道若不能找到信物，二人恐怕會先三人而亡。

　　上官璇嘴唇輕抿，眼中滿是不忍之色，可是如今的她哪里有反抗的機(jī)會，她只能握緊雙拳，神色黯然地退了出去。

　　她退至門外，眼神掃過趙逢生所乘馬車，稚嫩的臉頰上流露出一抹殺意。

　　她在心中暗暗發(fā)誓，總有一日會讓所有欺負(fù)過姐姐的人付出代價(jià)。

　　宅院之中，沈凝霜走到三人身前，神色冰冷道：“告訴你們一個噩耗，邢正民已經(jīng)死了。”

　　三人神色驟變，難以置信地望著沈凝霜，眼中多了一絲哀傷。

　　“他非我所殺，可是卻也因我而死。如今擺在你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交出信物，我放你們生路，否則我會送你們?nèi)ヒ娦险瘢贿^在這之前你們會吃一些苦頭。”

　　她接過護(hù)衛(wèi)手中的火把，走近三人，火光閃動照亮沈凝霜那冰冷的雙眸。

　　她取下古銅色面具，在火光照亮下那道疤痕宛若一道黑蛇可怖。

　　三人瞳孔一縮，她們連連點(diǎn)頭。

　　沈凝霜掃了一眼，取下姜氏口中的碎布，“告訴我，信物在哪里？”

　　“什么信物？”

　　姜氏一愣，一臉疑惑道。

　　“順天錢莊的信物！”

　　沈凝霜緊盯著她的雙眸，試圖在她眼中找到異樣的神采。

　　姜氏眼中流露出慌亂的神色，她想到了邢正明曾經(jīng)反復(fù)叮囑過他，一定要保管好鑰匙，關(guān)系到他們?nèi)胰说陌参！?p>　　“什么信物？街坊都知道正民極少回家，從來沒聽他提過什么信物。”

　　“是嗎？看來你不肯說實(shí)話。”

　　沈凝霜直接點(diǎn)燃了邢絹腳下的木柴，火光驟起，邢絹不停地發(fā)出嗚咽之聲，拼命掙扎卻無濟(jì)于事

　　“不要！放了她！放了她！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他曾經(jīng)交給我一把鑰匙，說是關(guān)系到我們?nèi)胰说男悦∥規(guī)闳フ遥闳フ遥∧惴胚^我女兒！”

　　姜氏涕泗橫流，眼露絕望之色，拼命的哀求，這一幕深深地觸動了沈凝霜，她想起了母親為救她不幸身死，眼眶通紅。

　　可是她知道現(xiàn)在不是心軟的時候，咬牙道：“找到鑰匙換你女兒！”

　　反手抽過許敬腰間的刀，一刀將捆住姜氏的麻繩砍斷。

　　姜氏聽后瘋了一般沖向書房，房中不斷傳來翻箱倒柜之聲，而火焰已經(jīng)蔓延到了邢絹的腳下。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姜氏飛奔而出，可是腳下一個不穩(wěn)，整個人摔在了地上，不過她根本顧不得傷痛，連忙撿起地上的鑰匙，跪在沈凝霜身前。

　　沈凝霜接過鑰匙，可是火勢已蔓延到了邢絹的衣角，姜氏沖上去將干柴打散，撲在她的衣角試圖用雙手滅火。

　　沈凝霜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她轉(zhuǎn)過身將刀交還給了許敬，轉(zhuǎn)身出了宅院。

　　踏出宅院的剎那，院中響起了三道凄慘的叫聲。

　　沈凝霜腳步一個踉蹌，伸手扶住院墻這才穩(wěn)住身形，她早知道三人根本沒有生路。

　　上官璇趕忙上前扶住沈凝霜，二人沉默不語，一切盡在不言中。

　　二人上了馬車，沈凝霜坐在趙逢生面前異常沉默，她臉色慘白，心中對于眼前之人的恨意到了無可復(fù)加的地步。

　　“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逼我殺人！”

　　她狠狠地看著趙逢生開口問道。

　　“本侯可沒有逼你，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趙逢生細(xì)細(xì)端詳著眼前的女子，或許是見慣了那些逆來順受媚態(tài)十足膚淺嬌弱的女子，這個堅(jiān)韌聰慧頗有城府的女人顯得格外可愛。

　　一句話卻是讓沈凝霜心臟一痛，此刻所有的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她不得不承認(rèn)趙逢生的話沒有任何問題，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可是她也是被逼的，被這個吃人的世道逼的。

　　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一般，滿臉的失魂落魄。

　　“丫頭，你可知道蠱母需要以血來喂養(yǎng)，只有這樣養(yǎng)出來的蠱母才最兇，最猛，最毒。”

　　蠱！

　　又是蠱！

　　沈凝霜的雙眸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兇芒，她狠狠瞪向趙逢生，嘴唇咬出鮮血，染紅了嘴唇。

　　趙逢生迎了上去，“眼神不錯，好好保持。”

　　馬車外傳來人影走動之聲，響起的三言兩語令沈凝霜心中一驚，她還未開口就被趙逢生捂住嘴巴，以指抵住嘴唇讓她噤聲。

　　“大膽！鎮(zhèn)南侯車駕也敢阻攔！”

　　許敬一聲厲喝，將人影走動之聲壓了下去。

　　“屬下有眼無珠，沖撞侯爺車駕，還請侯爺恕罪！”

　　高秋木的聲音響起，沈凝霜已知道車在是誰的人馬。

　　“這么晚了侯爺還有雅興夜游，不知下官是否有幸隨行伺候？”

　　許薄義攔在車駕前，邢正民之死牽連趙逢生，而剛才邢正民家中失火他們正趕往救火，沒想到碰上了趙逢生。

　　他可不相信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這才出言試探道。

　　“在本侯面前耍小把戲？許大人，可別被人當(dāng)了槍使。”

　　趙逢生坐于轎中，三言兩語便將許薄義的試探瓦解。

　　許薄義臉色陰晴不定，指揮手下讓出道路。

　　許敬駕車緩緩穿過街道，并未回到高明遠(yuǎn)府中，而是重新來到了醉仙樓門前。

　　最危險(xiǎn)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整個湖州城已是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唯有躲在此地才是上策。

　　趙逢生將沈凝霜安頓好以后，便回到高明遠(yuǎn)安排的居所。

　　他取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奏折，將其交給許敬，由其快馬送往陛下御前。

　　他望向窗外，知道是到了要收網(wǎng)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