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六年十二月天璣國的御書房內,龍涎香混著朱砂的腥甜在空氣中凝結,燭淚順著蟠龍燭臺蜿蜒成赤色淚痕。夜風自雕花窗欞的縫隙鉆入,將案頭未干的墨跡吹得扭曲變形,恍若預示著即將崩塌的王朝秩序。龍案轟然碎裂,御筆朱砂潑灑如血,乾帝猩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兵防圖”破碎的紙頁。他忽而想起年少時與齊王縱馬草原的場景,那時齊王望著他的眼神里滿是崇敬與忠誠,可如今一切都化作泡影。憤怒、不甘與被背叛的刺痛在胸腔中翻涌,他拍案而起,冕旒劇烈晃動,十二串玉珠擊打臉側,竟在龍須上崩出數道血痕。“逆賊!”他擲出的奏折撕裂空氣,鎏金香爐被袖風掃翻,香灰簌簌落在明黃色龍袍上,恰似覆了一層未融的霜雪。
皇后跪坐在明黃的陰影里,指尖如蛇般纏繞著佛珠,每一粒珠子的碰撞聲都像是在叩擊命運的喪鐘。乾帝摔碎的玉盞殘片扎進掌心,鮮血滴在她精心繡制的龍紋靴面上,卻恍若未覺。“當年朕封他為齊王,賜丹書鐵券,竟養出這般狼子野心!”他突然抓起案頭的《貞觀政要》砸向立柱,書頁紛飛間,“忠”字墨痕裂成碎片。殿內燭火驟滅,唯有御座上方“正大光明”匾額在陰影中泛著冷光。乾帝指節扣著御案,青筋自脖頸蜿蜒至額角,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刀:“將齊王黨羽剝筋銼骨,懸于午門十日——讓天下人看看,覬覦朕的皇位者,死無全尸!”
齊王府朱漆大門在晨光中泛著詭異的冷光,鎏金獸首門環上的銅綠仿佛凝固的血痂。當御林軍的刀柄落下,那聲沉悶的撞擊如同喪鐘,驚飛了檐角棲息的寒鴉,它們拍打著翅膀掠過灰蒙蒙的天空,發出凄厲的鳴叫,似在為這座即將覆滅的府邸哀鳴。朱漆大門轟然洞開,陽光劈面撞上跪地迎旨的管家,他頭頂的瓜皮帽歪向一邊,蠟黃的臉上映著“抄沒齊王府”的明黃圣旨,像被人兜頭潑了盆冰水。
大批虎賁軍肩扛陌刀魚貫而入,刀刃劃破門廊下的鸚鵡架,綠羽紛飛中,那只曾被齊王親手調教的鳥兒驚惶撲棱,撞在金磚上斷了氣。書房里,鎏金暖爐里的香灰被掀翻,撒在齊王的狐裘大氅上,那曾是皇帝親賜的北境玄狐皮,此刻被士兵踩在腳下,毛領勾住了門環,竟像極了被絞首的死囚。墻上懸掛的“忠勇可嘉”御筆匾額被摘下,砸在青花瓷瓶上,“嘉”字的“口”部裂開,像張慘叫的嘴。
馬廄里,齊王那匹曾踏破千里霜雪的汗血寶馬,此刻卻被冰冷的鐵鏈拖拽著,每一步都在地上劃出帶血的痕跡。當它憤怒地踢翻金盆,“千里疾風”的刻字在陽光下閃爍,卻顯得如此諷刺,仿佛是對往昔榮耀的最后嘲笑。它們即將被充入御馬監,從此載著新的主人,踏過舊主的尸身。
抄家持續到申時三刻,忽然有只斷線風箏晃晃悠悠落進府中。那是前日小郡主在花園放的“比翼鳥”,此刻左翼已破,金線繡的羽毛零落成泥,恰好蓋在齊王書房的匾額殘片上——那匾額原叫“青云閣”,如今“云”字缺了半邊,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佛堂外的老梅被積雪壓斷枝椏,銅盆里的炭火突然爆出噼啪聲,齊王妃看著女兒發間晃動的蝴蝶步搖,忽而想起三年前春日宴,夫君親手替女兒簪花時,那支鎏金步搖也是這樣在陽光下流轉變幻。指尖扣住博古架麒麟銜環的瞬間,指甲幾乎掐進木質紋理——這是夫君去年親自設計的機關,當時他笑著說“若有一日不測,可保吾女周全”,卻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齊王妃將半塊血玉塞進女兒衣領,玉面貼著少女跳動的心臟,冰得她渾身一震,“你帶著這塊血玉入南詔,找‘苗疆蠱師’阿蠻婆,記住,及笄前必須用活人血養玉,否則...”忽聽得正廳方向傳來瓷器碎裂聲,齊王妃的手指在麒麟銜環上微微顫抖,每叩擊一下,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她能清晰地聽見院外士兵逼近的腳步聲,如同死神的鼓點。當暗格緩緩開啟,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她一把將女兒推進裂縫,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嚴厲與決絕:“下十九級臺階,右轉第三塊磚按進去。”她把鎏金火折子塞進女兒掌心,火苗在瞳孔里跳成兩簇驚惶的燭淚,“密道盡頭的石匣里有你父親手繪的兵防圖,匣底暗格藏著他當年彈劾權臣的血書...”
院外傳來弓弦繃緊的聲響,她猛地將女兒推進裂縫,袖口的沉香屑簌簌落在對方肩頭。“活下去。”她忽然笑起來,指尖替女兒理亂的鬢發,銀簪在幽暗中劃出冷冽的弧光,“等你回來時,記得帶一束白菊放在祠堂,你父親最愛白菊...”房門外傳來靴底碾碎瓷片的聲響,她猛地按下機關,木板合攏前的剎那,穗穗看見母親褪下素銀簪,將簪頭的東珠塞進自己掌心。
火折子照亮石壁上模糊的劍痕,那是父親年輕時練劍留下的。掌心的東珠還帶著體溫,穗穗貼著石壁坐下,黑暗中的密道像張吞噬一切的巨獸之口,她蜷縮在角落里,聽著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在石壁間回蕩。她望著掌心微微發燙的玉佩,那紅點仿佛在黑暗中跳動,像極了那些士兵眼中冰冷的殺意。小小的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不再是父王懷中溫暖的童話。母妃最后按在她肩頭的力道還在,帶著苦艾香的體溫透過中衣滲進皮膚,像塊燒紅的炭,燙得她想躲,又怕把那點溫度抖掉。
石階下的黑暗里傳來水滴聲,吧嗒、吧嗒,穗穗想起今早母妃替她編花環時,指尖繞著她的頭發說“我們穗穗要做最乖的小鳳凰”,可現在她被那些穿鐵甲的人拖走了,衣擺上還沾著她灑的桂花糖。“他們弄臟了母妃的衣裳。”她咬著下唇想,乳牙硌得牙齦發疼,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嚴重的“壞事”。
火折子的光在石壁上跳成小獸的影子,穗穗看見自己的影子歪歪扭扭,像母妃昨夜被燭淚燙壞的絹帕。她摸到腰間掛著的狐齒吊墜——是父親獵狐時撿的,說能“驅邪避兇”。現在吊墜磕著胯骨,疼得她想掉眼淚,可母妃說“不準哭,要記住”。記住什么?記住那些人撞門時,母妃眼里的光像結冰的湖面,冷得讓她發抖。
“苗疆蠱師’阿蠻婆...”她喃喃重復著,乳牙間漏出含糊的音節。不懂苗疆是什么,不懂為何要去苗疆找阿蠻婆,但記住了母妃說這話時,指尖掐進她手腕的力道,像要把這些字刻進骨頭里。遠處傳來悶響,像是瓷器摔碎,穗穗想起自己打碎母妃最愛的青瓷碗時,父王笑著說“碎碎平安”,可現在碎的是他們的家。
掌心的玉佩邊緣硌進肉里,雙鯉的眼睛是紅點,像母妃簪子上的東珠,又像父王書案上的朱砂筆。穗穗忽然想起上個月元宵節,父王舉著她看煙花,她指著天上的紅光喊“像父王的印章”,父王大笑說“我們穗穗將來要蓋自己的大印”。
石階上的灰塵鉆進鼻孔,穗穗打了個噴嚏,想起母妃晨起時總說“小心受涼”。她往黑暗里走了幾步,腳邊碰到個圓圓的東西——撿起來摸,是顆棋子,刻著“將”字。父王教她下棋時說“將是一軍之主,要護好”,可現在誰來護爹爹?她把棋子塞進荷包,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等我長大,要把你們的'將'都吃掉。”
通道盡頭的石匣泛著冷光,穗穗摸到“赤心”二字時,指尖忽然被什么東西劃破——是道舊劍痕,父王練劍時留下的。血珠滲進刻痕里,她想起母妃塞血玉時說“人心可鑒日月”,于是把手指按在劍痕上,像在和父王做秘密約定。黑暗中,她第一次在心里拼出“恨“這個字,像拼父王教的難字,一筆一劃,帶著疼。
當遠處的梆子聲透過土層傳來,穗穗數著“一、二、三...”,每一聲都在心里刻下道痕。她不知道什么是謀逆,什么是報仇,但記住了母妃眼里的冰、暗門合上時的巨響,還有掌心里越來越燙的玉佩。六歲的恨意還很小,像石縫里的草芽,卻在潮濕的密道里,牢牢抓住了第一縷仇恨的根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