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因剛才的神鬼之說鬧得后脊發涼,再一聽到這聲凝了冰碴般的語調,凌初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辛和鈺緩緩走向她,指尖敲打著扇柄,一下下地,直讓人心顫。
“呵,本官原本只想閑游山水,結果小娘子帶個路,不僅帶本官在閻王殿前轉了圈,還碰上了命案……”
凌初未回頭,辛和鈺就這么陰惻惻地站在她身后,折扇重重點在她肩上。
“你說……本官該如何謝你呢?”
悶熱的暑夜,因著辛和鈺一句話而透心涼。
凌初僵硬地轉過身,擠出討好的訕笑。
“大人,夜里蚊蟲多,我去要些干艾來為您驅蟲。”
推官大人以扇掩唇,干巴巴地咳嗽幾聲。
“今日傷了嗓子,經不起煙熏火燎。”
為什么傷了嗓子?還不是被某個沖動行事的人用衣袍領子勒的。
眼下苦主發難,凌初理虧,只好低眉順目聽憑大人差遣。
辛和鈺領著她來到正屋。
這原是村長老夫妻住的,從里到外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床上鋪了徹新的麻布,足見村長是真的盡了力。
可惜這些根本入不得辛少爺的眼。
“這陋室,比辛家的馬廄都不如。”他回頭,看向凌初的眼神透著哀怨和殺意,“本少爺明明可以睡在寬敞的馬車里,湖羅軟枕,崖柏香葉。可現在……”
凌初卻理直氣壯。
“辛大人果真不凡,別的推官都是按我朝律法,直受百姓上訴,斷案立刑。您就不一樣了,千金之軀怎能親下民間?就該在那府署衙門里被人供著才是。”
“哼,牙尖嘴利。”
辛和鈺不惱,紆尊降貴地和衣躺下,將手里折扇扔給凌初,“你就給我站在床邊伺候,一只蚊子都不準放進來,若敢讓本官被蚊吶所擾……我就讓你見識一下,我們辛家養出的蚊子能有多毒。”
不就是在這站一晚上嗎?咬牙忍忍也就過去了。
凌初持著折扇一下下地搖著,背后的涼意也漸漸散去。就在她以為辛和鈺已經睡著時,閉目養神的辛大人冷不丁地來了句:“那洞神挺喜歡你的。”
凌初猛一激靈,“大人……莫開玩笑。”
辛和鈺睜眼,面朝著她枕臂側躺,嘴角掛著意味不明的笑。
“咱們從那么高的懸崖掉下來,怎么就剛好掉進了那方寸兩丈的潭中?花開得那樣好,就像在等你一樣。就連水中那浮尸都是沖著你飄來的。”
“別說了!”
凌初啞著嗓子驚呼,搖扇也動作也不自覺停了下來。辛和鈺索性坐起身,單膝曲著,姿態散漫。
“你這臉色怎得這樣慘白?跟水里那女尸似的。要不你今晚別睡了,否則明日一睜眼,也跟那幾個女人一樣……”
眼見凌初臉上最后那點血色也褪下,整個人如同被釘住一般,辛和鈺終于找到了樂子。
他故作關切,招手讓凌初湊近些。
“落入潭中時,你可發覺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現下有沒有覺得渾身濕膩發冷?聽說水鬼纏人有時并不會立馬斃命,而是慢慢地……讓那活人被溺死,明明看不到水,卻又到處都是水……”
凌初下意識摸了把自己的后頸。
濕濕的,涼涼的,同樣冰冷的掌心覆在上面,粘膩得讓她喘不過氣。
突然,辛和鈺收起玩笑之態,神情凝重地湊到凌初面前,借著微弱的燈光仔細盯著她的眼睛。
“你——”
“叩叩。”
不大的敲門聲在凝滯的靜夜中宛如驚雷,嚇得凌初失聲尖叫,繃在心頭的那口氣也徹底泄了出去。
桑青以為出了事,趕忙推門而入,“大人?”
詭異的氣氛蕩然無存,辛和鈺笑得前仰后合,“桑青,你可真會抓時機。”
桑青不明所以,捧著手里的軟稠上前,“大人原打算上山賞景的,所以屬下準備了歇腳的稠墊,怕您睡不慣麻布被褥,特來給您鋪上。”
“不錯,總算有點像樣的東西了。”
辛和鈺下床,見凌初還?著一張臉,從她手里抽走折扇,“有膽子帶著本官見閻王,卻沒膽子遇水鬼?”
凌初顧不上和他抬杠,連忙追問:“大人剛剛想說什么?我怎么了?”
辛和鈺凝眉,扇頭點了點太陽穴,“哦想起來了,本官是想說……你怕鬼啊?”
終于意識到被耍了的凌初壓下捏緊的拳頭,暗暗罵了句:“呸!昏官。”
辛和鈺恰好在這時看過來,“還不服氣?那本官就做點好事吧,把你指給這村里哪個鰥夫做媳婦。反正本官能仗勢欺人,你們敢不聽命,有的是辦法逼得你們活不下去。”
怎么會有昏官做惡事還如此理直氣壯的?
見凌初不吭聲,辛和鈺覺得沒趣,得寸進尺道:“要不就那個妞兒的夫君吧?他們家疼媳婦,肯定不會虧待你。”
他以為凌初會陰陽怪氣地求饒,亦或梗著脖子不肯服軟,不成想凌初只是淡淡說了句:“他們騙你的。”
辛和鈺一愣,連剛鋪好床準備離開的桑青也看了過來,凌初垂著眼,面上沒有半點波動。
“他們家肯定做了虧心事,至少對妞兒不可能那么貼心。”
“為什么?”辛和鈺問。
凌初眼珠子一轉,“可能……是水鬼告訴我的吧?不過怎樣都不重要了,反正我馬上就要嫁入他們家。”
辛和鈺氣笑,“行,本官收回成命。”
“大人不會出爾反爾?”凌初眨眼,“該不會等案子結了再新賬舊賬一起算吧?畢竟您能仗勢欺人。”
原就是玩笑話,只等辛和鈺再保證一句就是了。
偏偏辛和鈺不肯順著她。
矜傲的公子哥瞇起眼,指尖點著扇柄,幽幽暗光下,那抹似笑非笑讓人背后一涼。
“看來辛家的名聲還不夠惡,讓你有膽子在我面前討價還價。”
眼見辛和鈺冷下臉,桑青雖然對凌初有成見,但還是提醒了一句:“凌娘子,我們大人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他給了臺階,你下就是了。”
凌初算是看出來了,這位辛家少爺就是不講理。他拿別人取笑可以,別人卻斷斷不能與他玩笑。
不過她本身就沒資格討價還價,討沒趣也是活該。
“咱們剛到村頭的時候,不是有片田嗎?一對夫婦在割稻,那婦人挺著快臨盆的肚子彎腰費勁,不過是動作慢了些,就遭丈夫一記耳光。她那個丈夫,晚上就站在妞兒夫君旁邊。”
辛和鈺不禁猶疑。
他根本沒注意到田里的夫妻,更不可能留意誰站在妞兒夫君的旁邊。
不過這些無足輕重的事,看到了又怎樣呢?
“你想說,那男人是個毆打妻子的惡漢,能跟這種人關系不錯,所以妞兒夫君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不屑搖頭,“太武斷了,還以為你能說出什么呢。”
凌初撇撇嘴,“和惡漢關系好的不一定是惡漢,但一定不會是良善。再者,晚上那個婦人也在,從頭到尾她都低眉順目,唯獨妞兒婆家說話的時候,她才直勾勾地盯著那家人。”
聽到這里,辛和鈺已經沒了耐心,正要打斷凌初,就聽到她說:“在妞兒婆婆露出手上的牙印時……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