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過程并沒有初塵想得那么悲壯或者說凄慘。

　　銹谷鎮(zhèn)居民非常井然有序，有一種荒誕的優(yōu)雅。

　　穿著一件破舊的襯衫和黑色的褲子，手上總是拿著舊報紙的報紙先生遷徙前會用植物汁液拓印安全區(qū)墻壁上的舊新聞與詩歌，雖然據(jù)騎士先生說，遷移后這些都會因潮濕腐爛，但報紙先生還是堅持“帶走每個字的影子”。

　　橄欖小鬼會把曬干的腐漿花花瓣塞進背包，稱其為“會唱歌的餅干”；迷藏囡囡則在巨根樹的樹洞留下布娃娃的一縷頭發(fā)，作為“給舊家的禮物”。

　　在流浪者先生的指示和學者先生的計算下，大家很快就到達了不會被植物生長侵襲到的新安全區(qū)。

　　其實就是在往銹谷鎮(zhèn)更邊緣的角落遷移，所謂的新安全區(qū)也只是半座未倒塌的超市。

　　這時，工匠先生會用鐵刺果尖在玻璃上刻下簡易日歷，盡管日期早已失去意義；報紙先生會把過期的食品標簽貼在墻上，宣稱“這是我們小鎮(zhèn)的布告欄”；橄欖小鬼則會在貨架縫隙間去尋找腐爛的玩具積木…原本建好的廣場和房屋已經(jīng)淹沒在植物的浪潮中。

　　而他們?nèi)缃裼忠匦氯バ藿?，初塵看見有的居民去處理新的藤條了。

　　“他們要做什么？”初塵問身邊的騎士先生。

　　騎士先生微笑，“他們在重新編織那副未完成的‘蒙娜麗莎’?！?p>　　“既然最終都會被植物吞沒，為什么還要執(zhí)著完成？”初塵不解。

　　既然所有的安全區(qū)最終都將被植物吞沒，那為什么還要制作類似“蒙娜麗莎”

　　“這個問題，我們曾經(jīng)也困惑過?！彬T士先生看著周圍荒蕪的廢墟，說得格外溫柔。

　　“進化后的我們無需進食，沒有傷痛，擁有了幾乎漫長的生命，我們可以在漫長的時間里，做任何我們想做的事情，我們唱歌，我們譜曲，我們畫畫，我們發(fā)明……我們創(chuàng)造文明，制造奇跡，書寫歷史。”

　　“但太漫長的生命，反而讓我們成為了永恒的存在，我們創(chuàng)造的一切反而會消逝在我們眼前，我們的歌，曲，故事……最終都會在時光中丟失，我們在永遠的‘搬家’中失去曾積累的文明成果?！?p>　　“我們總是在無限時間中親眼見證自己的文明瓦解。”

　　“最開始的時候，大家也都心灰意冷，看著破敗荒蕪的新安全區(qū)，不再修建房屋，不再繪制壁畫……反正在每一次遷徙中，文明遺產(chǎn)都無法被全部帶走，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去修建去制造？

　　“我們那時在想，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如果除了我們本身，其余的一切都不能被留存，如果我們做的一切都不能被記住，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做？做的意義是什么？”

　　“可我們又該怎么度過這漫長的生命？“

　　“那是我們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我們當中有人發(fā)瘋了，有人沉迷去創(chuàng)造“無意義的永恒藝術(shù)品”，有人最終走進植物叢擁抱消散。”

　　“可后來，我們漸漸想明白了。存在為什么一定要有意義呢？存在本身就是意義。我們只要自己歡樂了，開心了，滿足了，那就是最大的意義。無法留存又怎么樣？不被記住又怎么樣？做好了被毀又怎樣？”

　　“于是我們珍惜每一件干凈的衣服，珍惜每一次平等的對話，珍惜每一刻能自由發(fā)展興趣的時刻?！?p>　　“工匠先生發(fā)明了只能維持一天的香水，報紙先生舉辦了‘晨讀抄報會’，學者先生發(fā)起了‘星圖晚餐會’，我們還制定了藤蔓編織日，橄欖投擲游戲日，迷藏地圖測繪日……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太多的事情要去做，我們每天都很充實，而且快樂?！?p>　　“所以哪怕這個地方明天就會被巨根樹擠碎，但今天它還是我們的‘安全區(qū)’，是我們的‘家’?！?p>　　初塵在靜默地聽著，她似乎已經(jīng)從騎士先生的描述中，看到了一些畫面。

　　每日黎明，居民們會圍坐在安全區(qū)殘墻前，聽報紙先生用機械的嗓音朗讀泛黃報紙上的舊新聞.

　　“……某明星離婚……”

　　“……火星探測器失聯(lián)……”

　　工匠先生會邊聽邊用鐵刺果尖在石壁刻下關(guān)鍵詞，而學者僵尸則會突然打斷：“‘離婚’的法律定義在***后已失效！你這個不準確！”

　　爭論常以沒有結(jié)果告終，最后鐵刺果的汁液會滴在墻縫里，工匠先生的記錄會消失在空氣中。

　　每月夜，學者先生會用輻射蕨的熒光液在地面繪制太陽系星圖，居民們圍坐在一起，輪流講述“自己記得的最后一個舊人類時期的夜晚”。

　　橄欖小鬼會把腐爛橄欖捏成星球形狀，拋向血藤纏繞的“衛(wèi)星”，其實是生銹的路燈，而迷藏囡囡則用布娃娃“拜訪”每個行星，嘟囔著“火星上有會跳舞的影子。”

　　學者先生則會一一把所有話語記錄下來，這是他珍貴的學術(shù)材料。

　　都是好荒誕的儀式，在初塵的生活中，她從不會浪費時間去做無意義的事情，她討厭花草，厭惡蟲子，不愛散步逛街，也不喜歡音樂，更覺得和人聊天是浪費時間……她很忙，每天都很忙，雖然現(xiàn)在想想，她也想不起來她在忙些什么？她怎么有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呢？

　　和她不同，銹谷鎮(zhèn)的居民是如此的奢侈，他們?nèi)怏w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少，但他們的精神世界卻在這些荒誕的儀式中無限膨脹。

　　他們在流沙上建造巴別塔。

　　所以——

　　“你們?yōu)槭裁匆咚阶儺愔参锬?？”初塵睜開眼，平靜的發(fā)問，“難道僅僅是為了救濟輻痕荒原？”如果沒有這起走私案，銹谷鎮(zhèn)根本不會引來圖書館和外界的注意，他們可以這樣荒誕浪漫至永恒。

　　騎士先生摳了摳自己的頭盔，有些尷尬，“騎士也沒你們說得那么舍己為人，我會用食物換取他們的書籍或者一些損壞的機械或者其它的，有時也會讓他們幫忙保存一些東西。所以，我們是交易，雖然給那個地方造成了很不好的后果，不是我本意，但確實是我所為，所以我才認錯?！?p>　　“處理結(jié)果出來了。”尤姆的聲音插了進來。

　　初塵和騎士先生一同轉(zhuǎn)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