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校園里，銀杏葉已經(jīng)由嫩綠轉(zhuǎn)為深綠，在陽光下閃爍著油亮的光澤。陳默站在行政樓前的臺階上，手里捏著一封信，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BJ某知名出版社的錄用通知，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工作機會。

　　他應(yīng)該高興的。可此刻，胃里卻像墜了塊石頭。

　　手機震動起來，是林小雨的短信：“我在老地方，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陳默深吸一口氣，穿過熙攘的校園。畢業(yè)生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鹋恼眨β曄耜柟庀嘛w舞的肥皂泡，美麗卻短暫。他遠遠看到林小雨坐在那棵老銀杏樹下的長椅上，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手里也拿著一個信封，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悅。

　　“你猜怎么了？“林小雨看到他，立刻站起來，“云南植物研究所通過我的申請了！他們有一個關(guān)于少數(shù)民族植物文化的研究項目，正好和我的興趣吻合。“

　　陳默強迫自己露出笑容：“太棒了！恭喜你。“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了自己的信，“我也收到BJ出版社的回復(fù)了。“

　　林小雨接過信紙，快速瀏覽后，眼睛亮了起來：“陳默！這不是你一直想去的出版社嗎？“她撲上來給了他一個擁抱，但隨即身體一僵，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云南和BJ，地圖上幾乎是對角線的距離。

　　“我們...找個地方談?wù)劙伞！傲中∮贻p聲說。

　　他們來到校園湖邊的一條僻靜長椅，這里能看到整個湖面，卻不會被來往的同學打擾。初夏的風吹皺湖水，也吹亂了林小雨的發(fā)絲。陳默下意識想伸手幫她整理，卻在半途停住了。

　　“你先說。“林小雨盯著湖面。

　　“出版社給的職位是文學編輯助理，“陳默慢慢說道，“雖然起薪不高，但有很好的發(fā)展空間。合同期三年。“他頓了頓，“你的項目呢？“

　　“至少需要兩年實地調(diào)研，“林小雨的聲音很輕，“主要在云南和周邊地區(qū)，記錄少數(shù)民族如何使用植物，以及相關(guān)的傳說和歌謠。“她抬起頭，“這正是我想做的研究。“

　　陳默點點頭。他們都知道對方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四年的大學時光里，他們無數(shù)次談?wù)撨^各自的夢想——他想做有溫度的文學傳播者，她想做植物文化的記錄者。只是沒想到，實現(xiàn)夢想的道路會指向相反的方向。

　　“我們可以試試異地戀。“陳默說，但語氣里的不確定連他自己都能聽出來。

　　林小雨搖搖頭：“茶馬古道很多地方?jīng)]有信號，我可能一周才能聯(lián)系一次。而你剛?cè)肼殻隙ㄒ硇耐度牍ぷ鳌！八е麓剑拔也幌胱屛覀冏兂杀舜说呢摀！?p>　　“那你的意思是...“

　　“陳默，“林小雨轉(zhuǎn)向他，眼睛亮得驚人，“我們都還這么年輕，不應(yīng)該為任何人放棄自己的夢想。哪怕那個人很重要。“

　　湖面上，一只蜻蜓點水而過，激起一圈微小的漣漪。

　　“一年。“陳默突然說。

　　“什么？“

　　“給我們一年時間。你去追求你的植物夢想，我去適應(yīng)出版行業(yè)。一年后的今天，無論我們在哪里，都回到這棵銀杏樹下見面。“陳默握住林小雨的手，“到時候再看看我們是否還...“

　　“還相愛？“林小雨輕聲接上他的話，嘴角微微上揚，“好，一年后的今天，銀杏樹下。“

　　分別來得比想象中更快。畢業(yè)典禮后第三天，林小雨就要飛往昆明進行前期培訓。陳默的入職時間稍晚，他主動提出去機場送她。

　　候機大廳里，林小雨的行李簡單得驚人：一個大背包，一個裝滿書的行李箱，還有她從不離身的植物標本夾。

　　“就帶這些？“陳默問。

　　“研究所提供了基本裝備，“林小雨檢查著登機牌，“而且野外考察東西越少越好。“她頓了頓，“你呢？BJ的房子找好了嗎？“

　　“同學介紹了一個合租公寓，離出版社不遠。“陳默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給你的離別禮物。“

　　林小雨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個精致的銀質(zhì)書簽，頂端是一片銀杏葉的造型，葉脈清晰可見。“真漂亮...“她輕輕撫摸著書簽。

　　“反面刻了字。“

　　林小雨翻轉(zhuǎn)書簽，看到一行小字：“『其甘如薺』——記得我們發(fā)現(xiàn)的薺菜花嗎？“

　　登機廣播響起，林小雨猛地抱住陳默，把臉埋在他肩膀上。陳默感覺到她的顫抖，收緊雙臂。“照顧好自己，“他在她耳邊說，“遇到危險的地方別硬闖。“

　　林小雨點點頭，松開手時眼睛有些發(fā)紅，但臉上帶著笑：“一年后見，陳默。“

　　看著林小雨的背影消失在安檢通道，陳默站在原地許久，直到機場廣播再次響起才回過神來。

　　BJ的生活與陳默想象中相去甚遠。出版社的工作并不如他期待的那般充滿文學激情，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處理瑣碎的文書工作和校對基礎(chǔ)稿件。合租公寓狹小擁擠，室友是個晝夜顛倒的程序員，兩人幾乎見不到面。

　　唯一的光亮是每周一次的視頻通話。林小雨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信號時斷時續(xù)，畫面常常卡頓，但她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講述著每天的發(fā)現(xiàn)：彝族如何用某種樹皮治療傷口，傣族民歌中提到的神奇草藥，她在野外第一次見到瀕危物種時的激動...

　　“陳默，你看起來好累。“某次視頻中，林小雨擔憂地說。畫面里她坐在一間簡陋的鄉(xiāng)村旅館里，背景是斑駁的墻壁。

　　“剛加班做完一批校稿。“陳默揉了揉太陽穴，“社長突然要提前截稿日期。“

　　“你的創(chuàng)作呢？你說過想寫自己的東西...“

　　陳默苦笑：“每天下班回來都快散架了，哪有力氣寫作。“他轉(zhuǎn)移話題，“你今天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

　　林小雨興奮地談起一種只在當?shù)貍髡f中出現(xiàn)的植物，她如何根據(jù)線索找到它的真實原型。陳默聽著，既為她高興，又感到一絲苦澀——他們似乎正朝著相反的方向前進：她在追逐夢想的路上越走越遠，而他卻被困在現(xiàn)實的泥沼中。

　　隨著時間推移，視頻通話的頻率從每周一次逐漸變成兩周一次，有時甚至更久。林小雨的考察地點越來越偏遠，信號時有時無；陳默的工作越來越忙，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

　　第七個月的一個雨夜，陳默在辦公室加班整理一份緊急書稿。手機震動起來，是林小雨發(fā)來的照片：一片他從未見過的奇異花朵，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藍色。

　　“佤族稱之為'月神之淚'，只在雨季的月圓之夜開放。“林小雨的短信寫道，“真希望你能親眼看到。“

　　陳默望著窗外的雨簾和灰蒙蒙的BJ夜空，突然感到一陣窒息。他回復(fù)：“很美。工作太忙，可能暫時沒法聯(lián)系了。“

　　發(fā)完這條信息，他把手機扔進抽屜，繼續(xù)埋首于枯燥的校稿工作。

　　三天后，社長突然把陳默叫到辦公室。

　　“云南那邊有個民俗文化論壇，“社長推給他一份資料，“原本要去的記者突發(fā)闌尾炎，你明天飛昆明，采訪幾位參會專家，寫個專題報道。“

　　陳默翻開資料，論壇地點在普洱，距離林小雨最后一次聯(lián)系時所在的位置只有兩百公里。他的心突然劇烈跳動起來。

　　飛機降落在昆明長水機場時，陳默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想念南方的陽光。采訪任務(wù)進行得很順利，論壇最后一天，主辦方組織了一次茶馬古道徒步活動。

　　古道兩旁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植物的清香。陳默落在隊伍最后，試圖用手機拍下這些景色。突然，前方的樹叢晃動了幾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小徑拐角處。

　　林小雨。她穿著簡單的T恤和工裝褲，頭發(fā)比記憶中長了許多，隨意地扎在腦后。她正低頭記錄著什么，完全沒注意到前方的隊伍。

　　陳默的呼吸停滯了。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就在這時，林小雨抬起頭，目光越過人群直接落在他身上。她的筆記本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陳...默？“

　　他們避開人群，找到一處僻靜的山坡。夕陽西下，為遠山鍍上一層金邊。

　　“我不知道你在這里，“林小雨說，“我們小組在追蹤一種珍稀蘭花的分布...“

　　“我來采訪民俗論壇。“陳默注視著她曬黑的臉龐和粗糙了許多的雙手，“你看起來...很好。“

　　“很累，但很充實。“林小雨的眼睛依然明亮如初，“你呢？出版社工作怎么樣？“

　　陳默沉默了一會兒：“說實話，不太如意。大部分時間在做雜務(wù)，幾乎沒有創(chuàng)作空間。“

　　林小雨皺起眉頭：“這不像你。大學時你總是說，無論如何都要堅持寫作。“

　　“現(xiàn)實和理想總有差距。“陳默苦笑，“你呢？研究順利嗎？“

　　“超出預(yù)期！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三種可能的新記錄種，還收集了大量口述資料。“林小雨興奮地說著，突然停下來，“但...有時候在野外看到特別美的風景，會突然希望你能在身邊。“

　　夕陽漸漸沉入山后，第一顆星星出現(xiàn)在靛藍的天幕上。他們肩并肩坐著，像大學時在校園湖邊那樣。

　　“還有五個月就到約定時間了。“林小雨輕聲說。

　　陳默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你想過一年后要做什么嗎？“

　　“研究所希望我延長項目時間，他們計劃出版一本專著...“林小雨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但我不確定那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

　　“什么意思？“

　　“我喜歡這份研究，但有時候...“林小雨撿起一片落葉，在手中轉(zhuǎn)動，“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想念圖書館的安靜，想念與人分享知識的快樂，而不僅僅是獨自在野外收集數(shù)據(jù)。“

　　陳默驚訝地看著她：“你考慮過回學術(shù)機構(gòu)工作？“

　　“BJ植物園有個植物文化研究中心，他們一直在招人...“林小雨突然停住，像是說漏了嘴。

　　“你知道我還在BJ。“

　　“我當然知道。“林小雨的臉在暮色中微微發(fā)紅，“但我不會要求你...“

　　“我辭職了。“陳默突然說。

　　“什么？“

　　“就在來云南前。我終于明白，如果連自己都不尊重夢想，又怎么能指望別人尊重它？“陳默深吸一口氣，“我打算嘗試自由寫作，先從專欄和短篇開始。“

　　林小雨的眼睛在暮色中閃閃發(fā)亮：“這才是你。“

　　“你呢？真的考慮BJ植物園？“

　　“他們的研究方向更接近我的興趣點，“林小雨點點頭，“而且...那里有全國最好的植物標本館。“

　　星光漸亮，照亮他們的臉龐。陳默鼓起勇氣，輕輕握住林小雨的手：“我們?yōu)槭裁捶且饶且荒辏俊?p>　　林小雨沒有抽回手：“因為...我們需要確定這不是一時沖動？因為我們都應(yīng)該先找到自己？“

　　“我已經(jīng)找到了。“陳默轉(zhuǎn)向她，“我想要的不是一份光鮮的工作，而是能讓我保持創(chuàng)作熱情的生活。而你...你讓我明白堅持夢想的意義。“

　　林小雨的眼中泛起淚光：“我也找到了。野外考察很刺激，但我更想建立人與植物之間的橋梁，而不僅僅是記錄它們。“

　　“所以...“

　　“所以也許我們可以重新規(guī)劃一下。“林小雨微笑著，“比如，我申請BJ植物園的工作，你專心寫作，我們可以...“

　　陳默吻住了她。在茶馬古道的星空下，在分別七個月后，他們終于找回了彼此，也找到了更好的自己。

　　三個月后，BJ植物園的銀杏樹下，陳默和林小雨并肩站著。秋日的陽光透過金黃的樹葉灑落下來，林小雨的胸前別著嶄新的工作證，陳默手里拿著剛出版的雜志，上面有他的第一篇專欄文章：《字里行間的綠意》。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合作的活動嗎？“林小雨指著雜志標題笑道。

　　“那是開始。“陳默握住她的手，“而現(xiàn)在...“

　　“而現(xiàn)在我們有了無數(shù)可能。“林小雨靠在他肩上，一片銀杏葉輕輕飄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