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狗
劉星挽著建哥的肩膀,朝包房里說:“那個,你去前臺算一下帳,放快點哈,我們樓下等你。”建哥沿襲酒桌上還沒講完的話題,醉眼迷離但是很清醒的表明了這次廠里電機下任務的緊要性與回款更改方式。建哥刮著個锃亮的光頭,圓溜的頭從前到后,腦勺非常勻稱標志,更恰到好處的是有些人刮光頭后,后腦尖起,像個勞改犯。而建哥腦根下的肉垂直連接到脛部直到肩膀,這種頭型剃光頭看起來著實倍顯富態。白色金邊鏡片后的眼神總是那么一直的淡定,處世不驚。鼻梁挺而不露骨,四方嘴上人中槽角清晰。腦袋微側叼著煙,像專門為燎起的煙霧讓出條康莊大道。
近幾年國外的戰事引起全球物價動蕩,有色金屬隨戰事的輿論價格悄然飚升。業績平平的電機廠在疫情嚴峻拷打下像個瀕死的病人搖搖欲死,倒卻因嚴重銅庫存的巧合與戰事的興起,摒棄那些剛需的日雜用品隨黃金等避險資產一路高歌猛進。理之當然的,建哥成為整桌飯局的紅人,帳也要的硬氣起來。先把以前的死帳爛帳抓緊清理回來,回款后再交定金才出庫發貨。走在他倆后的經銷商意猶未盡的談論著俄烏沖突所帶來的效應,有的力挺普京并為其出主意,有的為身為棋子的澤連斯基惋扼,嘆贊這位政治小白的堅韌。樂樂跟在隊伍的尾端,不懂老外歷史淵源,只能看著哪個講的高吭就跟著一起奉喝,把自己身段適當往后拉以避免前方抑揚頓挫的演說家突然間一個回頭答不上腔來。晚風迎面刮來,冰涼的像魔鬼用舌頭將樂樂裸露的皮膚舔去了陽壽。路燈下的樹影扭曲燥動不安,墻上的葉影也張牙舞爪起來。眾人蜷縮著脖子依然一口斯拉夫一口烏克蘭的發言,樂樂就這么嗅著從前面人嘴里哈出魚貫而來的泛著餿酸的酒氣。
終于進了大樓的電梯,劉星按了鑲上方形的三樓按鈕,兩邊分別貼著一個黃一個鉆字。電梯門開后,立著兩排由一個男領班站前面,后面一眾女服務員,右手搭在左手上,曲肘彎腰:“歡迎光臨黃鉆國際!”建哥一改前面的淡然,腰桿子直了直,像個頗有智慧的老領導,第一個走出電梯,劉星緊跟著出來并吆喝道;“把曉研叫到818來”本就嗞牙而喜的臉裂廓又更大了,后面的眾人不再闊論剛才的戰事,如蠢蠶脫繭,羝入牂群。才前一刻的兵刃焦灼仿佛一下子就已占領了的敵方的慰安營,陷入了胭脂粉陣的溫柔鄉,眼睛里透著鮮少的饑渴亮光。恨不得一下子用淫亂蕩平了這個歌廳。樂樂最后一個出來,還差點被電梯夾住半個身子,正尷尬間又被眼前的歡迎鬧得羞澀且不自在,自愧的有點笑出聲來,他深埋住從腹肌頂上來的笑,他清楚的知道倘若當著大廳里眾人的面要是這么一笑,大家必然斷定他沒見過什么世面,必定也是個拿不出什么貨色的老板,憋住這笑,比當眾放一個響亮的屁還重要。只好紅著臉耷拉著快步前行。
幾束燈光打在昏暗的包房的地板上,藍綠紅七彩交錯,給這地板一下畫一朵蓮花一下畫一朵玫瑰,時而又一閃一閃。吊頂的沿角射出米白的圓燈,打在對面的墻上規律的移來移去,像銅廠里工人戴的那雙白手套在生產線上來回倒騰。時而與射下的七彩燈交錯,像落下的雨給白色的紗布無效的過濾一次又掉下來,天花板被漆的黝黑,仿佛進了防空洞做著見不得人的買賣。又仿佛那黑暗的屋頂像一只無形的眼睛窺視著這伙人的動態。樂樂被這眼睛盯的心里犯虛,抬望著這黑穹盡可能的尋找出路或反光點。
這時一串高跟鞋的腳步聲隨著門開而變得清晰悅耳,進來十幾位身著短裙的女郎,建哥與一眾代理商停止了交談,眼神變得明亮了起來。走在前面的身材緊致的女子嬌媚的笑著說;“建哥,你好久沒來了,都想死我了。”一屁股就坐在了建哥腿上。“最近忙啊,我也想你吶曉妍”劉星伸出兩個手指做出yes狀對曉妍杵了杵頭說;“我領導想你想得很吶,天天在辦公室練毛筆字,就寫兩個字——曉--妍,你名字都會寫幾種字體了”說完自己一個人大笑起來,眾人也開懷而笑。站在最后面高大的男服務生一聲令下,十幾位女郎再次齊聲的問好。期待已久的經銷商們開始虛情假意的表表面面的互相禮讓著:“劉兄你先來你先來。”“哪里哪里?還是李兄你先點你先點。”一邊講一邊眼睛望著對面的袒胸露肉的女孩們。嘴巴像只冷血的打字機機械的回應著,眼睛里卻仔細的琢磨著哪個好,哪個更適合自己。樂樂緊張得手心撰出了汗,心臟像反復被按進水里停頓幾秒又提了上來,快燜死過去又活起來的細喘著粗氣。有種被謊言拷打的作弊感。好比苦難的小孩,家里窮沒東西吃,饑餓的爬別家圍墻進去偷桃吃,才剛好飽餐一頓就被抓了個正著,面對審問,哭喪著臉乞求放自己一馬。一邊發毒誓從此再也不偷,內心卻依然回味剛才的美食。只剩樂樂沒點女孩了。眾人像已經上了酒桌正舉杯祝賀時,樂樂還沒有給自己開好瓶倒上酒那般失禮。等的急躁的很。樂樂支支吾吾,眼睛膽怯的在剩下的女子中游離,臉燒到耳根。這時,那個叫瑤瑤的女孩湊過來對樂樂說;“叫我閨蜜,叫我閨蜜,樂晗,第三個,第三個。”樂樂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一襲黑色連衣裙,頭發垂肩,條形燈光打在她的身上,臉廓忽明忽暗,她也看了樂樂一眼,忽然與樂樂的眼神交匯,馬上害羞的將臉微垂側開。樂樂心里漾開了抓扯痂疤的癢。假裝一副索性做個人情似的說:“那就她吧。”
樂晗走上前來禮貌的給樂樂倒上一杯酒,雙手捧杯比樂樂杯子略矮一截敬他說“你好,很高興認識你。”樂樂慌忙起身像聯合國外交官一樣躬敬的與她碰杯,心里暗暗道;這種場合的妹子訓煉有素,懊惱剛才自己沒有優雅起身挺胸抬頭而是倉促起身曲腰卑躬的錯誤迎合,仿佛小弟國與大佬國的婀媚姿態,幸好本國總統或本國公民不在場,否則真給本國人民丟臉丟大了。“老板您貴姓?”“免貴姓方,你呢?”“我姓趙,叫我樂晗好了,你是做什么行業的?”樂晗添上第二杯酒抬起頭望著樂樂,兩人側肩而坐,兩目相對,樂樂除了自己老婆以來這是第一次挨著異性女孩坐的那么近,她兩邊的長發把耳廓臉頰遮去了一半,只留眉毛以內秀麗的五官,本就稚嫩的臉擦著粉底,雖然沒有女藝伎厚的那么恐怖,但是樂樂總是覺得太厚,可惜了粉底里面那水嫩的透不到氣的皮膚。水靈靈的眼睛上鑲著翹起略粗的眼睫毛,靈閃的溢出來的真誠,仿佛你只要對她掏心掏肺的好她必定會將滿肚子的心事對你訴說,彎彎的柳葉眉像是這對善眼的傘,仿佛是它忠實的佐證,好比她的眼睛望著你說;“明天我們去爬山嗎?”眉毛馬上會跟著說;“對,她真的很想和你去。”如果眼睛望著你說;“你太讓我失望了”眉毛馬上會說;“是的,她已經很生氣了。”挺起的蒜頭鼻,鼻孔隱約往外揚,相學上說這種鼻子不易掌財,來錢快但守不住錢財。樂樂想著自己的鼻孔外翻的如此嚴重,不由地嘆息自己不揚的外貌還害著更不聚財的命。仿佛月老正在和她倆撘上同命相連的紅線,像是一對同命鴛鴦。過久的楞神讓樂樂覺得簡單的問答題變成思考題,他憋出很大的內力回答“廢銅提煉。”她依葫蘆畫瓢的職業性的找著話題,他就機械性的回答和呆板的反問。這次的談話像是沒有準備好的考生進入考場,往日所學被緊張得腦袋一片空白,樂樂表面平靜而內心焦慮的在腦海里翻爛了書本,當她給他剝桔子撕開皮那一下他會聯想到挖爛了操場上的泥。當她給自己倒上汽水時濺起的汽水花他會聯想到曾經用磚頭丟進女廁所的茅坑,濺起的坑水。腦子亂亂的想,吃力的答。比如問到數學的拋物線y=ax(幾次平方)+bx+c時,樂樂腦海里總是想到乒乓球在那拋來拋去。雖然前面移花接木般的尬聊像是多年以后的情敵寒暄著當年冰冷的往事,還好樂樂知道了她本不姓趙,她姓陳,哪里人,當然,樂樂也和她說了他一些小心事。
經銷商們挨個的給建哥敬了幾輪酒,歌唱的好的麥霸一直撰著麥克風對著屏幕死磕,瀟灑的站姿與接近專業的顫音在那“嗷嗷大叫”,像喉嚨里卡著湯圓吞又不想吞,吐又不想吐出的玩弄,又像照著紅橙黃綠青藍紫七彩譜色挨個挨個的飚音,雖然有節奏次序,但兩音色間變換明顯淺拙。結尾那個讓人窒息到頂的高音飚完后,麥霸像經歷了一場被下死手扼殺的愛戀,表情頹廢的像個飽經滄桑的老男人對周遭滿眼的生無可戀。半晌,包房里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借著暗光的掩護,麥霸瞟了瞟他點的女孩,女孩對他如愿以償的投喂出敬佩的眼神,外加掌聲一起打包贈送。麥霸滿意的客氣起來,謙虛的抱拳示意大家掌聲停止。把麥克風遞給下一位,余情未了的帶些憂傷緩緩地坐到他的女孩旁邊,挽著女孩的肩膀,女孩忙給他遞上準備好了的酒,表情驚愛且疼惜的對麥霸說著什么。
整晚建哥與曉妍沒有唱一首歌,兩人附在耳旁竊竊私語,倒像久別的老友,舉止溫和,還算雅致。建哥也時不時手指勾挑曉妍下巴,曉妍倒也迎合,莞爾嬌羞而笑。那些供應商可就不一樣了,互相對著自己的女孩一邊搖骰子一邊逞著酒氣,猜贏了時高興得笑瞇了兩眼,成了一道縫,眼角的魚尾紋擠在一起像軟了勁岔開的塑料梳子,勝利的看著眼前的獵物往她腸子里灌酒。逮到一次劉星輸了,紋身女兩腿鉗住他的腳,胳膊挽著劉星的頭,啤酒瓶撬開他的嘴整瓶的倒,大家跟著大聲起哄,開懷大笑。十幾張嘴循環吸吐的煙靄彌漫.填充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將笑聲擠在空氣里回旋,不讓它過早的消逝墜落,真是娛樂至死。樂晗也實在找不出什么話題來和樂樂講,看著眼前有點木訥的男人,還沒了解他的習性,又不好把自己放開,只能像把鬧鐘似的定時給他敬上一杯。喝完后或是吸著香煙或是雙手抱膝冷靜的看著旁人開心斗酒,樂樂放下酒杯,也跟著樂晗看向他們,保持一定的笑,假裝平靜。都說這世道壓力太大,樂樂望著眼前的女人們,十八九歲的姑娘,香煙哌哌,紋身從小腿紋到了底褲,摟著有她父親歲數大的男人。怎么也想象不出大家的壓力出自于哪里?相反,說有壓力的倒像是一個為自己開脫的騙子,壓力是謊言的糖衣,糖衣里面是自甘潰爛的凡骨俗肉,說有壓力只是一具靈魂對另一具靈魂的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