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鼓響,京城落雪。
攝政王府的琉璃瓦被月色鍍上冷銀,風從檐角掠過,卷起碎瓊亂玉。后院偏殿燈火幽暗,只一盞青釉小燈,照出屏風后影影綽綽的人影。
沈春枝抱膝坐在榻沿,指尖攥著那片薄刃——昨夜釘入床柱的匕首,如今藏在袖中,刃口貼著腕脈,冰涼得像一條伺機而動的蛇。外頭傳來細碎腳步,她抬眼,燈影里映出蕭凜的身形:玄狐大氅半褪,里衣被血浸透,左臂一道刀傷自肩劃至肘彎,皮肉翻卷,深可見骨。
男人卻似不覺疼,反手闔門,將風雪關在屋外。燭火一顫,血珠順著指尖滴落,砸在青磚地,綻開一朵朵猩紅小梅。
“王爺又受傷了?”沈春枝嗓音溫軟,像尋常妻子嗔怪晚歸的丈夫。
蕭凜低笑,喉音沙啞:“小傷。”他抬手,大氅落地,露出腰間革帶——原本懸著的軟劍已空,只剩半截斷鞘。沈春枝目光一閃:刀口齊根而斷,顯是被人以內力震碎。
“是北衙禁軍?”她問。
蕭凜不答,只抬下巴示意屏風后:“藥箱。”
沈春枝起身,嫁衣下擺拂過地面,帶起細微沙沙聲。她繞過屏風,從檀木矮柜里提出一只鎏金藥箱——東西是她今日午后“閑逛”時,在府庫翻到的,箱底壓著一張暗衛(wèi)布防圖,她原封不動放了回去。此刻拎出來,指尖卻在鎖扣上略頓。
蕭凜倚在榻邊,半闔眼,似在養(yǎng)神,卻淡淡開口:“鎖扣里沒機關,放心。”
沈春枝掀蓋,藥香撲面。她半跪下來,剪開他染血的衣袖。傷口猙獰,血仍汩汩,卻奇異地沒滴到她指間——蕭凜兩指并攏,在臂彎處輕輕一壓,血流便緩了。
“點穴?”沈春枝挑眉。
“止血。”他言簡意賅,目光落在她臉上,像審視,又像欣賞。燈火下,女子眉目低垂,睫毛在臉頰投下一彎陰影,唇色因嫁衣的映襯艷得近乎妖冶。她指尖蘸了酒,清洗傷口,動作極穩(wěn),半點不抖。酒液沖去血污,露出皮肉翻卷的慘白,她卻像處理一株藥草,神情專注。
“夫人手法嫻熟。”蕭凜忽然開口,“沈家教子女,還教刮骨療毒?”
沈春枝手上不停,聲音輕飄:“七歲那年,父親隨肅王遠征,我替軍醫(yī)打下手,見過更慘的。”
蕭凜喉間溢出低笑,胸腔震動,牽動傷口,血又涌。沈春枝抬眼,眸色淡淡:“王爺再笑,血就止不住了。”
男人果然收了笑,目光卻更深。沈春枝取出桑皮線,穿針。針尖在燈火下泛著幽藍——淬了麻沸散,可鎮(zhèn)痛,亦能讓人短暫失力。她捏著針,對準傷口,手腕卻被蕭凜握住。
“不必麻藥。”他道,“本王要保持清醒。”
沈春枝與他對視。男人眼底映著燭火,像兩簇寒星,清醒得可怕。她忽然彎唇:“好。”指尖一轉,麻沸散被彈回藥箱,針尖直接刺入皮肉。
血珠濺在她虎口,溫熱黏膩。沈春枝面不改色,手指穿梭,縫合聲細微如蠶食桑。蕭凜始終未動,只目光垂落,看她指尖翻飛。最后一針打結,她低頭咬斷線頭,齒尖沾了一點血。
“好了。”她抬袖擦額,才發(fā)現(xiàn)自己鬢角已滲出細汗。
蕭凜伸手,指腹掠過她唇角,抹下一絲血線:“夫人咬得真狠。”嗓音低啞,帶著若有若無的曖昧。沈春枝垂眼,避開他指尖,轉身去擰帕子。
溫水浸透帕子,她折回,半蹲著替他擦凈臂上血漬。動作間,嫁衣領口微敞,露出鎖骨下一點朱砂痣。蕭凜目光落在那處,忽然開口:“那夜你說,我認錯人。”
沈春枝手上微頓。
“可你肩后有疤。”男人聲音極輕,“狼爪撕的,舊傷。”
帕子停在傷口上方,水跡暈開一片。沈春枝抬眼,與他四目相對。半晌,她輕輕一笑:“王爺想聽故事?”
“想聽真話。”
真話。沈春枝指尖無意識地摩挲帕角。七歲那年破廟,少年昏迷前抓住她手,含糊喊“凜……冷”,她以為他要火,便把自己狐裘墊在他身下。后來少年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她肩后血痕——那是狼爪撕的,她沒哭,只咬牙用簪子剜腐肉。少年問她名字,她答“春枝”,少年便笑,說“春枝折了,春天就死了”。她回他:“春天不會死,死的是狼。”
如今狼死了,少年卻成了狼。
沈春枝松開帕子,聲音輕得像雪落:“那年我救的是條狗,狗咬人,我便不記了。”
蕭凜低笑,胸腔震動,牽動傷口,血又滲。他卻不管,只伸手扣住她后頸,迫使她貼近。兩人鼻尖幾乎相抵,呼吸交纏。沈春枝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與龍涎冷香,像雪原上燃盡的火堆。
“夫人記錯了。”男人嗓音低啞,“那夜你救的不是狗,是狼。”
沈春枝指尖抵在他胸口,隔著衣料,能感覺到他心跳——穩(wěn),有力,像戰(zhàn)鼓。她忽然彎唇,聲音輕得只有兩人能聽見:“狼若回頭,必是報仇。王爺小心。”
蕭凜大笑,唇貼在她耳廓,熱氣拂過她頸側:“夫人若報仇,記得往這兒捅。”他握住她手,按在自己心口,“這里,舊傷未愈,好下手。”
沈春枝指尖微顫。掌心之下,男人心跳沉穩(wěn),像在說:來,試試。
外頭更鼓敲過二更,風雪愈急。窗欞被吹得咯吱作響,燈火搖曳。沈春枝忽然起身,推開半扇窗。寒風卷雪涌入,吹得她嫁衣獵獵。她回頭,看見蕭凜倚在榻邊,玄衣半褪,傷口在燈火下泛著暗紅,像一張獰笑的嘴。
“王爺不冷?”她問。
“冷。”蕭凜抬眼,眸色深不見底,“夫人抱抱?”
沈春枝沒動,只伸手接住一片雪。雪花在掌心化開,像一滴淚。她忽然開口,聲音輕飄:“我若真捅了那一刀,王爺會恨我嗎?”
蕭凜低笑,聲音像雪壓斷枯枝:“本王只會恨你——沒捅準。”
沈春枝垂眼,指尖雪水滑落,無聲無息。半晌,她轉身,重新闔上窗,隔絕風雪。燈火復歸平穩(wěn),映出兩人影子——一黑一紅,糾纏在屏風上,像兩株共生的荊棘。
藥箱被合上,鎖扣“咔噠”一聲輕響。沈春枝將匕首收入袖中,刀柄蛇眼在燈下泛著幽光。她走回榻邊,俯身替他掖好被角,聲音溫柔得像情人呢喃:“王爺睡吧,雪夜漫長,傷口疼醒時,記得叫我。”
蕭凜闔眼,唇角彎起:“有夫人在,不疼。”
沈春枝直起身,燈火在她臉上投下一片陰影,看不清表情。窗外,雪聲簌簌,像無數(shù)細小的刀刃,在暗夜里磨刀霍霍。她抬手,指尖輕撫過匕首蛇眼,無聲地笑了。
雪夜療傷,療的是傷,也是命。
而命,從來握在刀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