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劉云后兄妹三人年齡差距不大,且是同一對爸媽拉扯起來的,長相又都是男女中的中等偏上,他們的喜好卻各有不同。劉向前4歲那年,家里還是平房,院子外不足十米寬的馬路對過就是一家用弧角老式客車殼子改造的小賣店。劉向前自己出去轉了一圈,回到家里,蹲在忙活擦地的徐曉藝面前,用他最喜歡玩的那種裁縫用來畫線的彩色粉餅在地面上規規整整地、一筆一劃的,但卻是完全倒著的給徐曉藝寫了一個大大的“賣”字,然后眨巴著眼睛問徐曉藝:“媽媽,我在小賣店上面看到的,這個字念啥?”
不知道有多少當母親的遇到這種情景會喜不自勝,總之徐曉藝當時的自豪感和喜悅加欣慰的心情是絕對膨脹了的。她料定自己和愛人劉遠山幾年來的辛勤教育和循循誘導是成功的,而今天大兒子的表現證實了這一想法;同時,劉向前的這個倒寫的“賣”字,也在徐曉藝和后來知道消息也同樣喜不自勝的劉遠山心目中打下了“向前以后是個好筆桿子”的烙印。
一年之后,5歲的劉向前表現出了更加聰穎的天資:他吐字清楚,發音純正,不畏懼陌生人,不像有些小孩子一樣扭扭捏捏害怕表演,他能夠輕松將西游記小人書幾十冊的書名按照正序流利地背誦一遍,或者完全不停頓地倒序背一遍。再配合上大眼睛的靈靈水水的神氣,劉向前已然成為了當時周圍眾多父母培養孩子的成功典范。
這一年,劉云后剛剛足三歲,和天生不怕陌生人的哥哥不同,劉云后被抱出去的時候,只要有哪個路人向他爸媽夸這姑娘長得真好看,劉云后都會迅速把臉背過去不讓人看。劉向前懂事,處處照顧小自己兩歲的弟弟,劉云后也知道孔融讓梨的意思,哥倆玩得最是開心。劉云后剛剛學會走不久,就喜歡到處逛蕩,這點和喜歡在角落里安安靜靜玩玩具的劉向前倒是不一樣。按照全家人的回憶,劉云后曬得黑黑的,能到處走不久,就有一個夏天,中午,穿著白色的小背心,一個小褲衩,乍巴乍巴地抱著一塊紅磚頭,到大街上逛游去了。劉向前在家里玩玩具,沒有理會這事,當然像他這么大的孩子,也不會去理會這事。徐曉藝和劉遠山光顧忙活剛剛出生的劉夢飛了,哪里發覺這些?等發現的時候,劉云后已經沒影了。
這可急壞了劉遠山兩口子,趕緊發動兄弟姐妹鄰里鄉親的一番尋找,終于在整整一條街外的路上發現了抱著磚頭不知所措的劉云后。從此以后劉遠山和徐曉藝對劉云后嚴加管教,把對大哥劉向前所得到的寬松相對應的嚴厲大量地鋪灑到了劉云后的身上。結果是劉云后變得規規矩矩,踏踏實實,戰戰兢兢。在大哥劉向前已經穩穩當當地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劉云后還在幼兒園里參加運動會,項目是每個孩子端著一只長柄鐵湯勺,湯勺里是一個乒乓球,孩子們端著這個鐵湯勺聽令起跑,在保證乒乓球不出來的前提下,第一個到達終點的就是勝利者。劉云后幼小的心靈里當時只知道比賽的大概意思,還知道乒乓球不能出來,更牢牢記住了老師說的“第一個到達終點的就是勝利者”,只是不知道自己能跑多快。發令槍響后,劉云后的眼睛飛速地在湯勺和終點之間回旋,兩腳一溜煙地不停步,完全沒有理會別人跑到哪了,總之是第一個沖到了終點——在終點線前停住了。
劉云后端著這個長柄大湯勺,穩穩當當地,忐忑不安地站在終點線前,感覺時間過了很久,就是沒人告訴他他已經勝利了,他覺得什么地方有點不對勁,但是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勁,直到別的孩子一個接一個的開始沖過終點線,宣告勝利者的喇叭聲開始響起,劉云后才醍醐灌頂,邁出了這具有歷史性的一步。劉云后的規矩程度,至此可見一斑。
劉夢飛也是個規矩的孩子,但又和劉云后的規矩有所不同。劉遠山夫婦對劉夢飛的教育充滿了兩極性:劉遠山對劉夢飛寵愛有加,嘴上最嚴,教訓得最多,結果一到劉夢飛有個頭疼腦熱發燒感冒大事小情的,劉遠山就麻爪了。這時,徐曉藝的重要性就凸顯了,同是作為女人,徐曉藝很想把劉夢飛塑造成和自己一樣聰明、堅強、果敢的女性,同時,又想把自己年輕時沒有圓的很多夢想在劉夢飛身上圓了,因此,徐曉藝對劉夢飛才是真正的嚴格要求,在骨子里要把劉夢飛塑造成“窮養兒富養女”的又一個典范。
所以劉夢飛的童年就是每天跟著兩個哥哥玩,偶爾在大河里游泳,在小池塘里釣魚,拖著大桿的鐵鍬拍叔叔家不聽話的狼狗,對著電子琴的鍵盤發呆,在家里搬離平房的時候三兄妹一起用畫石在墻上亂涂亂畫,路過哪個姑姑舅舅家大模大樣走進去要一瓶格瓦斯來喝,見到鍋臺上已經涼下來的韭菜雞蛋餡兒餃子偷吃幾個……要是她自己說的話,她的童年是兄妹三人里最像童年的童年了。
劉向前8歲那年,他的姥爺去世了。是很突然地走的,長大后他知道那是癌癥,但是具體是什么癌癥,卻已經無從知曉了。那個年代的人對癌癥還沒有太多的概念,什么地方疼什么地方癢,也沒有時時的關注。于是姥爺就這么撒手了,徐曉藝一家人傷心至極。老家的風俗是要給逝去的老人燒紙錢的,劉向前、劉云后和劉夢飛三兄妹至此第一次見到父母舅舅舅媽們拿著一百元的人民幣在黃草紙上一排一排地壓著刷過去的樣子,劉向前和劉云后也在徐曉藝的教導下,開始跟著壓紙錢。劉夢飛還小,什么都不懂,其實即便是劉云后乃至8歲的劉向前,又能對人的生死懂得多少呢?只是不自覺地被這種悲傷的氣氛所感染而心里難過而已。就在這天,在姥爺家的炕頭上,劉向前看到一本薄薄的書,書的封皮是藏青色的,上面畫著一個金黃發亮的十字架,同時寫著一行這樣的標題:“1999年人類大劫難。”劉向前覺得這個顏色的搭配和標題讓人感覺很冷,不太舒服,同時與當前的氣氛一搭,感覺更加不舒服了。然而人類就是好奇心勝過一切的動物,這在越小的孩子身上體現得就越明顯,劉向前終于還是翻開了書的第一頁。這時的他哪里想到,他一生的基調也在此奠定了——不,說不定,在他更小的時候,寫那個倒立的“賣”字的時候,就已經奠定了。
兄妹三人就讀的重點初中和重點小學緊鄰著,仨人上的是同一所重點小學,但沒有碰上同一位班主任。劉向前上初二那年,劉云后小學六年級,劉夢飛小學四年級,兄妹三人照例是一同上學一同放學,劉云后和劉夢飛作息時間差不多,在一起走的時候多點,劉向前初中一年級就開始忙了,時間緊點,即便如此,三人還是經常一起在家里和學校之間行動。
劉向前從小就很有當哥哥的樣子,家里外頭的也都讓弟弟妹妹和他多學著點。在劉云后和劉夢飛的眼里,大哥劉向前的形象是高大的,是可靠的,劉向前的一舉一動甚至經常被劉云后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劉云后多少年來也沒忘記自己端著長柄大湯勺托著乒乓球站在終點線前的那一個瞬間,以后但凡是體育比賽,乃至文藝比賽,各種比賽,劉云后的心里總是同時充滿了兩種讓他激動興奮的感覺——一種是我自必勝的感覺,另外一種就是可能會眼看著其他人勝過自己的感覺,一種是失敗又不似失敗的無奈和挫敗感,而從小到大被立為標桿、被親戚長輩父母朋友夸獎的、幾乎全能的大哥劉向前,則因此成為了劉云后無比崇拜的偶像。劉云后時常問自己:為什么大哥做什么事情,都是手拿把掐的那么把握、那么有自信、那么不慌不忙呢?
直到一天清晨,上初二的劉向前帶著弟弟妹妹穿越棚戶區小道去學校的時候,遇到了一個高個子的文質彬彬的年輕人,這一切才有了微妙的改變。
事情發生的這天早上有些冷,天還不是很亮堂,大路上還有路燈,胡同里就很安靜和黑暗了。劉向前是值日生,劉云后和劉夢飛要早早到學校準備文藝排練,就順便跟著大哥趕早去學校。去學校有一條稍微近一些的小道,一邊是樓房,一邊是違規搭建的棚戶區,長度有那么二三百米,兄妹三人有說有笑地在黑咕隆咚的小道上走著,前后只有三人的說話聲和鞋在地上的擦擦聲。走到一半的時候,后面一個清亮亮的男聲叫住了三人:“老弟!老弟!”
三人停住腳步,回頭一看,一個打扮很規整的、文質彬彬的、大概高中生模樣的男青年小跑了過來,跑的架勢似乎有些急促。
男青年跑到三人面前,笑呵呵地問大哥劉向前:“你們這么早就來上學了啊?”
劉向前愣了一下,心想自己也不認識這人啊,怎么跟我打招呼?但是人家說話了,我也不好不回答,于是說:“啊,今天走得早了點。”
劉云后也跟著愣了一下,說不出為什么,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在那禮貌性地微微笑笑。
劉夢飛面無表情,拽著劉云后的胳膊不動彈。
男青年熱情地摟著劉向前和劉云后的肩,四個人繼續往前走。男青年還是笑著和劉向前說:“我是五班的,叫王超。你是幾班的?我總能見到你。”
劉向前放心了,說:“我是十二班的,叫劉向前,我倒是沒怎么見過你。”
男青年聳肩笑笑,又走了兩步,突然站定,吸了一口冷氣,轉身對劉向前說:“哥們兒,有錢沒,借我點。”
這個變化如此之快,劉向前完全沒有反應的時間,而且也從來沒有過這種反應的經驗,他的第一反應是:壞了,遇到劫錢的了。
劉向前故作鎮定,說:“沒有,你找別人借去吧。”
男青年突然開始伸手掏劉向前手插著的褲兜,一邊掏一邊罵:“去你媽的,再說一句沒錢!”
順勢的,就從劉向前兜里掏出了五元錢。那是劉向前中午的伙食費。
劉向前儒雅了十幾年,被人夸獎了十幾年,禮貌待人了十幾年,在家有父母養著,有弟弟妹妹愛著,出門有老師欣賞著,有同學羨慕著,就是從來沒有人這么認真地罵過自己,而且還是在弟弟妹妹面前,拿著自己的錢,罵著自己,這一刻,劉向前石化了。
劉云后剛剛還覺得這個摟自己肩膀的男青年挺親切,哪知道眨眼的功夫情勢就變成了這樣。他輕輕拽了一下大哥劉向前,石化了的劉向前沒有反應。他又碰了一下妹妹劉夢飛,在身后擺擺手讓她往后退,劉夢飛很聰明,馬上抖抖嗖嗖地退了兩步。
眼看著男青年要開始翻大哥的書包,劉云后猛地往后一拽劉向前,劉向前如夢方醒,又羞又赧,大喊一聲:“快跑!”轉身撒腿就跑,劉夢飛一看大哥跑了,也跟著飛一樣地跑開了。只留下又一次愣住的劉云后站在男青年身邊。
男青年也沒去追跑開的兄妹倆,而是慢悠悠地問劉云后:“你有多少錢?”劉云后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學生,能有多少錢?乖乖掏出兩塊錢,送到了男青年手里。
男青年笑嘻嘻地拿著錢,看著快步走開的劉云后,大聲說:“謝謝了啊!”
劉云后搖了搖頭,繼續快步走。
男青年笑著又喊了一聲:“不謝啊?那我就不還你錢了啊!”
這是劉氏三兄妹人生至此的第一次被搶劫,也是目前為止的最后一次。這次搶劫沒有肢體暴力,只有語言暴力,沒有刀槍棍棒,只有誘導脅迫,說來也奇怪,劉云后事后覺得,自己乖乖把錢給了出去,實在是太丟人了,真不如是被男青年拿著刀啊斧子啊逼著拿錢出來,劉云后視之為人生的奇恥大辱,被劫了不算,之前男青年編了假話說自己是五班的學生騙大哥劉向前的時候,劉向前竟然把自己的名字和盤托出,當時自己竟然也沒反應過來,最讓劉云后無法忍受的,就是男青年最后那句“那我就不還你錢了啊”簡直就是否決劉云后男人性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每次想起,都難受異常。
然而勇氣的恥辱和錢財的損失之外,劉云后和劉夢飛不約而同的還覺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劉云后覺得,那是兩個飛速跑開的身影拖著一個很溫暖的、很可靠的什么東西的遠去;劉夢飛則覺得,那是兩個自小最熟悉的人用行動宣告了男性的不可靠,或者是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都不可靠。
從這天起,劉向前性格上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喜歡上了畫漫畫;劉云后沉默了許多,時時刻刻都保持著警惕;劉夢飛則在不久之后,不顧父母的強烈反對,堅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劉夢菲。
時間流轉,劉向前初中畢業后,兄妹三人再也沒一起上學放學過。
(云后之城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