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陽光讓人無法抬頭望天,看看她是否湛藍,盡管只是早上九點,可卻熱得出奇,或許太陽昨晚醉酒,今早起床稀里糊涂錯放了一點鐘的熱量;或許又因為今日是農歷立秋,否極泰來,在天變得涼爽之前再最后炫耀自己的威力。
張宇軒在陽光里,上身已然半濕,汗水在他半舊藍T-shirt上畫下一張外星地圖。平日里他總是在朋友當中自夸自己身材一流,玉樹臨風,可這個時候,他有點憎恨起自己這個碩大的身軀,也憎恨起科學家,為什么不發明隨身攜帶空調,只要一按開關,就像跳進了一汪清泉,涼意由心而生。他忍耐著,只是時不時用粗大的手掌放到額前,作遮陽望路狀,并不在意天藍與否,事實上,他并沒有在看路,而是在認真搜索漂亮的美眉,他知道走路的最大好處就在這點上。
十幾分鐘后,他終于到了公司,像打了雞血,立馬精神抖擻地進了辦公室,之前迷離的眼神頓時也變得柔和平靜,一屁股坐到老板椅上,用腳蹬著轉了兩圈,深深吸了一口涼氣,感覺爽多了。今天事情并不多,加上老板又外地出差去了,他感到格外輕松。在打完幾通電話后,打開電腦,開始了自己的QQ之旅。QQ彈出的新聞框里各路消息,應接不暇,隨意瀏覽一下,無非雞毛蒜皮,八卦雜碎:某明星生了兩個兒子后想生女娃,某礦崩塌數十名工人被困。
“每天都是這些垃圾事!”張宇軒嘟噥道。盡管心里排斥,可手并不聽大腦使喚,還是一個勁地狂點起來,津津有味地把該看的都看了一遍。正在尋思著接下來是不是該想想中午吃點啥,突然“滴滴滴”手機響起來,收到兩條短信,一條是關于房產的:湖東精裝公寓,50萬起,搶購中??!另一條是10086發來的:您的手機余額不足,請適時充足,以免給您造成不便。
看著這兩條短信,張宇軒氣不打一處來,為什么時時刻刻被提醒著,自己一直只是個蛋而已。公司老板是位離異中年男,脾氣暴躁,肚腩大得已讓他看不到自己的雙腳,肚子大并不代表肚量就大,就像眼睛大不一定視力就好一樣。前幾天,只是遲到了兩分鐘,不幸剛好被老板撞見,一陣口臭獅子吼在所難免。在飛涎的槍林彈雨中,張宇軒腦子里上演樂隊現場演奏,可惜演奏的不是搖滾,沒有吵到讓他能對老板的話充耳不聞,只言片語的飛彈還是進了他的耳朵,隱約之間聽到混蛋滾蛋之類不堪的話語,本來自己有錯,唯諾幾句也就隨風而去。張宇軒不想多想,因為他知道,對于討厭的人,要做的只是不讓他們占據自己的大腦;而對于討厭的話,要其人之道,還自其人之身,在自己心里多罵幾遍就夠本了。而如今,該死的手機也欺負起自己來,盡管它沒打他也沒罵他,但它看不起他,它的聽筒裝滿了太多世俗的話,早就沾染了人的勢利。它用短信調戲張宇軒,覺得他就是個窮光蛋。
窮且益堅,張宇軒不是不明白這道理,可他打小就怕窮,做事畏手畏腳,也沒什么大的抱負與想法,最大的理想就是想有一天能夠不勞而獲。每次和人談起理想時,他都這么說。可日子晃晃悠悠就這么過去了,與理想亦愈來愈遠了??粗绦?,他的思緒慢慢地從剛才無聊的消遣中跳了出來,他想起了自己這幾年的經歷,難解其中滋味,只有灰頹的情緒像在吃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從心底慢慢吞噬著整個心臟,及至全身,震顫,恐懼,他又開始擔心起自己的未來。
來到這個城市五年后,張宇軒才深深體會到那句歌詞深刻的含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記得那年剛來,下了火車,拖著一包舊行李,著了件不合身的大褂衫,上了10路車去朋友那落腳。他走到后排坐定,眼神看向窗外。外面車來車往,遠處高樓林立,城市嘈雜喧鬧之聲不絕于耳。同時,他在心里盤算著這幾天陣亡了多少人民幣,思索著必須幾天內找到活干。這個陌生的城市,若妖嬈女子,美艷絕倫,時尚前衛,讓他感到興奮,但此刻因心有所慮,眼前的一切繁華都不過是過眼云煙。
“一定能行!我一定要在一周內找到工作!”張宇軒暗暗道,“挑戰無處不在,行動一定要快!我的成功可以復制!我一定會成功??!”
他不斷給自己不安的心打著精神強心劑,還真管用,不安感在自我催眠與麻醉中漸漸散去。這些口號就像鴉片,吸上幾口,在吞云吐霧里,張宇軒看到了未來的自己:帥氣光鮮,頭上載著厚厚的發膠,往后齊梳發亮的頭發抬高了發際線,讓額頭與整個世界都坦誠相見了,儼然一副CEO模樣,眉宇間透著一股睿智英明,頸部系著條名貴領帶,身著昂貴筆挺西服,腳蹬棕色尖頭皮鞋,尖頭盡力上揚,欲與天公試比高,穿著它們就像是踩在兩個開口略大的V上,時時刻刻能感受到站在勝利(Victory)身上的優越與自豪感。身后晾著一輛黑色寶馬SUV,更顯氣派,就像一頭雄獅,隨時準備載著主人去風馳電掣。盤著寶馬踏高速,可在豪宅深住,人生不亦快哉!
沉醉在幻想中,張宇軒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向兩邊微微上揚,嘴角也向耳根靠攏,可突如其然的急剎車很快把他又拉回了現實。原來不知是哪個不要死活的,騎著充電小毛驢闖紅燈,幸虧司機是位久經考驗的老手,眼明腳快。司機嘶牙咧嘴,罵罵咧咧,用盡嘴上所能聚集的所有力量,嘣出幾個臟字,硬得就像鋼板,恨不能飛出幾丈,直接將剛才那家伙連帶他的小毛驢一起砸扁。同樣的美夢很難再做第二次,就像在世上難以找到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一樣,張宇軒竭盡全力地想重新看到那個CEO模樣的自己,可怎么都尋不見。閉上眼,自己的心似乎變成了一輛漆黑的火車,沿著軌道不斷前行,越過山峰,穿過低谷,鉆進了一條長長的隧道,可是并沒有CEO模樣的自己在迎接自己,里面只是一片黑暗,連盡頭的光也無影無蹤。
張宇軒開始羨慕起那些精神病患者,每天都反復做著同一個夢。想得不可得,你奈它何,張宇軒感到自己體內有一種情緒在漲潮,時而起,時而落,他本能地做起了深呼吸,給這股潮水找到個安全出口,開始風平浪靜了,潮水在退卻。剛覺得有點舒適起來,可他沒想到,潮水退了,水鳥卻來了,無數只水鳥在他胃里飛,時而忽上忽下,時而繞著胃的邊緣打轉,有節奏地拍動它們靈動的翅膀,刮起了胃里的小風暴。張宇軒從胃里吐出一口氣,他知道他這是有點餓了,從昨天上火車后到現在,就沒進過什么口糧,如今又干坐了四十分鐘,這讓他不僅感到餓,還伴著暈車惡心?!霸趺催€沒開到呀?”他喃喃地道,語調的起伏里透著一股煩膩,可轉念間腦子里又思忖起希臘哲人的妙語----一切美好的事情都是麻煩的,他想是的。
路開始有點顛簸,張宇軒坐在后排隨著車子搖擺,似是小時候坐木馬一樣。他朝窗外望了望,之前林立的高樓越來越少,路也狹促起來,彎彎曲曲地延伸到遠方,一眼望去只有連綿起伏的小山脈。車子又開了十余分鐘,高樓徹底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等待下種的稻田,田里的水在太陽里泛起五色光,三三兩兩的農民正彎腰勞作,徐徐微風吹過,好似老朋友的深切問候,讓人舒心。可張宇軒怎么都舒心不起來,這些風景似曾相識,這不是自己熟悉的鄉下景致嗎?“Oh no!!”他帶著濃厚的鄉音情不自禁地冒了句洋文,聽起來活像在說中文“懊惱”二字,眉頭也由平地變成了高原。
本以為這次要真進城,沒想到進的只是城鄉,或許是由于自身鄉土氣有余,而成功氣質不足,兩者不能并濟,導致總是與“城”擦肩而過。“來到城鄉發展也不錯呀!總比家鄉強,城鄉城鄉,好歹有個城字嘛!既來之,則安之?!睆堄钴幵谛睦镒晕野参?,忽然想起前不久玩過的稱骨算命,他初中同學袁菲娜發給他四句話:此命推來事不同,為人能干異凡庸,中年還有逍遙福,不比前年運未通。
袁菲娜從小就對命理頗有興趣,聚在一起無事,她便拉著同學玩起四柱,麻衣神算,奇門遁甲之類的。正是由于這個特殊愛好,她對人生頗有心得,掛在嘴邊的總是一些人生玄機。她常說,人生無非過五關斬六將,若能過得五關—--災關,情關,財關,權關,貪關,成仙作佛即當下。憑著她的這種理論,給同學算命她總能說對一二。女人水做的,情意綿綿,最想探知未來情事或知悉情郎何處,而男人則物欲漸開,追求地位,惟財是問,袁菲娜察言觀色,揣測心理細微變化,時不時冒出一句不痛不癢之語,類似“你將得貴人相助”,“愛江山更愛美人”云云,每每切中要害,合人心意,讓人喜不自勝。
如此一來,袁菲娜倒成了個半仙似的人物,她高凸的額頭顯示出先賢般的權威風范,更是奠定了她在同學朋友圈的地位。每逢誰有不如意之事,定讓她占上一卦,或干脆生辰八字批一批,詩句得贈,自悟其機。張宇軒在腦海里苦思冥想袁菲娜發來的四句詩,參悟其中玄機,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
堅持,再堅持,堅持到中年,因為“中年還有逍遙?!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