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綿的陰雨，不肯停歇，沖刷地心里，也愈發(fā)的涼。
“這雨，真是不曉得要下到幾時。”十七公主推開窗子，向外望著，嘆口氣。
“是下了好久了。”杯中的茶早已涼透，我卻還是緊緊握著，茶與我，不知誰更冷一些。我抬頭看窗外，細細密密的雨絲，織成了一張紗簾，看不清天地，冰涼冷清。
似乎也是這樣的雨天，卻是與此刻完全不同的心境。
（二）
“怎會突然下起雨來？”本是抱怨的言語，用那樣柔美的聲線，竟覺得如天籟般悅耳動聽。
是她！
坐在我對面的住持不再與我講禪，停下來笑瞇瞇地看著我。
“對不起，大師，我……”住持對面的我只覺得臉上滾燙，禪意更是聽不進分毫，只想回過頭，看看她。
“去吧。”大師閉目頷首。
“陳姑娘，請擦擦雨水吧。”我遞上一塊潔白的手巾，心中忐忑。
“謝謝你，南宮公子。”陳慧朝我甜甜一笑，親自接過手巾給了她身邊的侍女，好像名字是叫做彩鳳的。
她記得我，她記得我的！我一陣竊喜。彩鳳幫她擦著發(fā)間的雨水，她卻也用袖口幫彩鳳擦著面上的水滴。多么溫柔的女子啊，我只想一直站在那里，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直到地老天荒。
“南宮公子，你一直站在那里，我們怪不好意思的呢。”彩鳳扭頭看我，有些責怪。
“哦，哦。失禮了。”我慌忙低下頭，轉身要走，卻看見了陳慧恬淡的笑臉。
心里這種麻麻緊緊的感覺是什么？我不敢再待下去，背過身準備回廂房。
“真糟糕，還急著回府呢。”彩鳳聲音有些焦急。
兩人淋成這樣都無人照應，該是偷溜出來的，沒想到如此閨秀，也有貪玩的一面。我暗自好笑，又轉回，道：“陳姑娘，請稍等片刻。”
“嗯？”不等陳慧問完，我卻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廂房取來了紙傘，遞與她。
我喘息得厲害，不知是不是因為跑得太急。
“南宮公子，多謝了。”陳慧大大方方接過雨傘，“他日再來拜謝。”
我目送著陳慧離去，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遠，心也似被牽走一樣，空空落落。
“大師，我……”回到住持面前的我，心思卻很復雜，沒有了之前的平靜。
住持輕輕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
（三）
“孝明皇后崩已有月余，自國喪起，雨一直未停。”十七公主輕輕掩上窗，道：“畢竟是天氣涼了，寒氣絲絲透骨。雖說你喜歡雨天看雨，但總是身體要緊些。”
我點點頭，沖她笑笑，有這樣的妻子，我南宮宇澤何德何能。
“父皇那樣傷心，我卻是從未見過。皇后那樣好的人，怎的會紅顏命薄。”十七公主心中一直感激陳慧施以援手之事，加上平日里兩人走動也多，感情該是不錯的，起碼，公主該是這么覺得的。
陳慧的心里，究竟是何種滋味，我從不敢想。
“天氣陰沉，人難免情緒郁結，我進宮陪陪父皇，你自己不要光看書不記得吃飯了。”十七公主千叮萬囑終于出了門，我一個人，窩進了書房。
沒有哪里，比書房更讓我平靜。
從不起眼的角落里，捧出那個上了鎖的烏木盒。打開，是我日日都會來看卻不敢展開的折扇。
折扇……
（四）
“這，不是我么……”陳慧的臉漲得通紅，有些驚奇地看著我，手里是那柄折扇。
“陳姑娘……”我在門口，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呆呆立在門檻邊，進退都不是。
出外買湖筆，回來就聽沙彌說陳慧來問詩，在我?guī)康群颉１臼菢O其歡喜的，可來到門前才發(fā)現(xiàn)，竟然忘記了收起那折扇。
平日里，都是小心鎖在烏木盒里的，可今日因為筆裂的突然，匆忙而出，竟然，竟然……
花樹下，陳慧手握書卷，安然閑適。景色畫得繁復仔細，但人，只是線條勾勒，并未著色。她的樣子，我閉目都繪得出，卻不知道何種色彩，才真正配得起。
“畫的真好。”陳慧微微一笑，合上紙扇，道：“不知可不可以向公子學畫呢。”
“若、若小姐不棄……”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我，此刻竟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恨自己怎的這般沒用。
“公子客氣了。今后要稱‘先生’才對吧。”陳慧吃吃笑起來，右手假裝捋胡須，看著我。
“這般淘氣。”我也笑起來，不再窘迫，沐浴春風般的舒心。
（五）
展開折扇，花樹和倩影。
許久不見，卻熟稔如昔。
紙上圖景，早深入骨髓。
畫中之人，芳魂已逝去。
首輔的千金，豈是我可以攀得起的。
一早就知道，但仍深陷其中。更諷刺的是，最終卻并非她負我。
情感還是沒有敵過權勢，我，敗給了自己。我所追求的，我所希冀的，以她之力，可以幫到我，但我并不想。我不想自己利用她，我本想靠著自己。
首輔淡淡的，毫不在意的眼神，刺痛著我，“你應該明白。”
“大人，您過慮了。不勞您費心。”我拂袖轉身，心中充滿怨恨，為什么，為什么，我想要擁有我想要的，會這么困難，即便我有能力。
雨打在臉上，打在心間，徹骨的痛。我離開白馬寺，大病一場，人也消瘦得脫了形。我知道，毫無根基的我是沒有任何機會的，不論是功名，或是，感情。
誰知，世事真是難料。主考官臨時換人，竟然有了場難得的清明考試，也成就了我。被陛下看重，做了金花駙馬，自嘲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招搖過市。
人群中，我是看見了她的。
此刻的我，還有何顏面？
那眼神，讓我錐心的痛。
渾渾噩噩度過一個個日與夜，本以為，此生此世，再不會有交集。
頭戴鳳冠的她，母儀天下。我臉上強撐著笑意，挺過酒箸觥籌。回府，仿佛過去了幾世。整個人都已癱倒，為什么，又見她……
（六）
果然，我并不適合官場。
當看出了這一點，就已經(jīng)身陷囹圄。
最后一次見她，自己竟然是這種光景，被看輕了吧。
“……對不起……”本想問“還好么”，說出來，卻走了樣。
她，并不在意。究竟，還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們的人生，注定有交錯，卻不能有重疊。
聽說病癥來的兇險無兆，很快人就不行了。陛下悲痛萬分，朝政也是一直荒蕪著。我竟有些羨慕，我的哀痛，連個出路都沒有。
她是幸福的吧，我給不了的，她已得到。只可惜，我這一生，都走不出去了。
合上扇子，鎖好，悵然站在窗前。
不知她走時，眼里心里，可曾有一絲絲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