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伸展雙臂,婢子們小心為我著衣。深藍翟翚雉紋禮服,小金輪點綴其中,系大帶,加綬,費了不少光景。面前的托盤上,是九龍九鳳冠,奢華富麗,光彩耀眼。
終于,我走到了這里。
日日繁瑣的禮儀,我卻不覺厭煩,反而心情很好,臉上的笑容自然親切。到了第四日,皇親前來朝拜。
終于,還是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南宮……
與皇帝并坐,高高在上的我,俯視著堂下眾人。每個人都夸張地行著八拜之禮,努力表現著身為臣子的恭順與忠心。他也不例外,做得很好,與眾人一樣,面色欣喜,仿佛是真心歡迎我這個“母親”。
我心中冷笑,果然,官場真是可以重塑人,那個張狂的書生早已不在,只剩下眼前這個唯唯諾諾,不逾越半分的謹慎駙馬。
晚間的家宴上,氣氛融洽了些許。坐得太高,以至于不經意間,總是可以看見他的臉。即便是向御位敬酒,也只是直視皇帝,余光都不曾打量我半分。不敢看我么,是心虛還是別的?當年的不辭而別,讓我揪心牽掛,到頭來,卻看他頂著金花禮冠,跨著駿馬,出現在我常去的那條大街上。這條街的每一家文房店面,我都熟悉。走遍這條街,就想為他尋一支配得起他的湖筆,親力親為,卻總是不得。每每都是滿懷希望,遺憾而歸。央求著父親,四下尋覓,終是遇到了,只可惜,他已不配。
十七公主,是個很嫻靜的女子。母親早歿,年齡幼小,皇帝很是憐惜,躬親撫養。雖然是皇帝帶大的孩子,但卻并沒有驕橫跋扈的習氣,舉止得體,溫婉賢良。
“看朕的兒女們,可還出色?”皇帝側臉問我,無不驕傲。
我噙上一笑,道:“陛下有福氣,卻比不過臣妾。”
“哦?”皇帝好奇,靜待后文。
“臣妾有了陛下,還有了絕代風華的兒女,卻省去了陛下一半的光陰。所以說陛下不如我。”我笑得夸張得意。
“你是嫌朕是個老蒼頭了吧。”皇帝冷不丁一言。
“臣、臣妾……”我一驚,冷汗直流。怎么接,怎么接?說事實是錯,不說事實也是錯,顧左右而言他更是錯。臺下舞樂正是熱鬧,我腦袋里亂糟糟的,怎么就敢這么口不擇言!登上了高位的我,早就不是之前那個大著膽子,敢兵行險招的陳慧了,步步謹慎,處處小心,明白了“失”的恐懼。
“哈,朕說笑呢,莫慌張。”皇帝倒是大度,笑笑,繼續看歌舞,而我,只覺得頭腦放空,小心勉強陪著笑。
“朕倒是希望,你能一如既往。”陛下在對我說,卻更像是對自己說。
“陛下……”這就是王者的心么?再堅韌卻還是有柔軟的地方,渴望著一份平凡單純的情意?這才是我被選中的理由么?原以為做皇后與做妃子不同,需要更莊重謹慎,但原來,他只想要原本的我么……心里微微發澀、發酸,好像被擠壓揉捏著,卻也覺得有些暖,這個男人,這個一國之主的男人,是在意小小的我的。
就這樣過一生,也好。
(六)
“望母后垂憐!”十七公主在我面前哭成了淚人,卻如落雨海棠,嬌艷萬分。
“十七,此事縱使我有心,也是無力啊。”我擁著十七公主,輕輕撫著她的背,真像是母親。
這些日子的相處,發覺我與十七公主竟然很投契。都喜誦讀李義山的詩句,都愛聽琵琶曲。年紀相仿的兩個女孩子,本可能是要好的閨中密友,卻成了母女,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惜。
南宮駙馬負責的項目,竟然出現了巨額虧空。若是南宮沒有挪用這筆款子,那么,他也是玩忽職守,法理難饒。皇帝很是震怒,下令徹查,并且將南宮打入大牢。卻不見有人說請,皇帝對十七公主也是避而不見,公主思量無法,便來求我。
南宮到底還是南宮,我又怎么會不知道。文人有的酸腐清高,他一樣不漏,這樣的他,想要混跡于官場,便注定要吃虧。公主雖然受寵,但畢竟是嫁出去的女兒,又無尊崇的母親,想必也不被放在眼里。南宮一定是捅了馬蜂窩,得罪了不該開罪的人。
“母后,除了您,還有誰能幫我?”十七公主楚楚可憐的樣子,即便是我,看了也十分不忍,“您不僅在父皇面前說得上話,而且……”她適時打住,看著我。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家族的勢力。陳家,名門望族,到了父親一輩,更是鼎盛。不過,盛極必衰,總是難以逃開的魔咒。家里的弟兄,一個個都不長進,雖然不至于是酒囊飯袋,但也是糊不上墻的爛泥。父親為著家族操勞半生,想要培養出得力的繼任者繼續保護他的家族,卻總是無可奈何。我知道父親的憂慮,他的心,我都懂。
我若是出手救南宮,并不是不可能,但是其中利弊,我需要權衡清楚。推脫著打發走了公主,寫了一封家書給父親。真到了此時,我還是放不開啊,南宮啊南宮,我如此待你,你又可曾記得怎樣對我?
(七)
牢獄之災,牢獄之災,果然。這里黯無天日,潮濕污濁。
我還是想來看看他。他消瘦了不少,但因為是皇親,倒也沒受太大的罪。見到了我,他還是稍稍愣了一下。
“慧……皇后娘娘……”南宮低下頭,不再看我。
“本宮為公主而來,你多珍重,切莫多想。”我清清冷冷吐出這么幾個字。
“……對不起……”南宮聲音低沉。
我不再多言,轉身離去。算什么,這時候說這個算什么?!
出現了新的證據,罪魁禍首被繩之以法,南宮有驚無險,平安出獄。
十七公主很是感激,與我更加親密。她以為我是為了幫她,其實不是,我是在幫自己。
林家的女婿與南宮恰巧共事,把他牽扯進南宮的案子中,是個契機,事情辦得好,就可以狠狠打壓林家的囂張氣焰,接著可以做得更多。
律法也好,真相也好,從來只是無權勢平民的指望,一手遮天的人,根本不在乎那些。
我并不是膽大妄為,而是察言觀色后做的決定。皇帝的枕邊人,他的言行舉止中傳遞出的星點信息,我都是要了然于胸的。已經不能掌握的棋子,終是要廢棄的。而我,就是這樣幫他撿出那些廢子,一顆顆除掉,再把自己的勢力,擺布上去。
為父親,為家族,我什么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