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政和八年,二月二十九日,風和日麗。
今天是文道學院的旬休日,多數學子已于昨天離開,學院里一片寂靜。
一輛雙駕馬車從大門駛入,徑直朝著學正賀昶所在的小院而去。
片刻之后,賀昶一邊整理儀容一邊走出院門,對著剛停下的馬車躬身行禮,道:“不知縣尊大人光臨,鄙人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一臉笑意的徐灝從車上下來,說:“學正大人客氣了,本官冒昧來訪,叨擾之處還請賀學正海涵。”
賀昶忙說不敢,然后做出請的姿勢:“縣尊大人請內堂說話,童兒上茶。”
二人在內堂分主賓坐下,書童奉上香茗。
徐灝端起杯子嘗了一口,贊道:“好茶。”
“縣尊大人謬贊了,好茶談不上,倒是剛剛送過來的新茶,味道還算湊合吧。”賀昶再次抱拳:“大人光臨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徐灝擺手:“指教談不上,本官是來向賀學正討教的,前陣子本官似有所悟,可是數日來未能有絲毫精進,而且抓不到頭緒,心中急切不已,特來請學正大人幫忙。”
賀昶心里有底了,原來徐灝是為私事而來,怪不得他乘坐普通的馬車過來,而不是像平常那樣使用庶常儀仗——雙馬飛車。
他站起來指著旁邊的書案,說:“徐大人請。”
二人都是書道文士,當然要以字來論道,就好比醫者需要望聞問切,想要找出問題,需要先看字。
徐灝站起來走向書桌,提起筆寫下正楷體的“永”字。
賀昶微微皺眉,依稀覺得這個字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但就是想不起來。
徐灝見他如此表情,微笑著說:“學正大人覺得熟悉吧,實不相瞞,這個字來自縣試時的一份考卷。”
賀昶恍然大悟:“只有一個字的那份卷子,對嗎?”
“沒錯,是秦墨秦雙甲所寫。”徐灝正色道:“可以肯定,本官是看到這個字之后有所感悟,便將那份卷子找來放于案頭,不知不覺中受其影響,再寫這個字的時候,會不由自主用上類似的筆法。”
這不奇怪,很多書道文士都是看到別人的作品有所感悟,通悟之后獲得升級的機會。
如果秦墨是個名家,徐灝會不假思索的找他請教,可惜他只是個新晉童生,估計也說不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來,所以才決定來求教賀昶。
因為在下邑縣,只有賀昶在書道上的造詣能與徐灝相提并論。
賀昶皺著眉看了一會兒,搖頭說:“請恕本人眼拙,看不出這個字有何與眾不同之處。”
不同的人在修煉過程中有著不同的感悟,賀昶沒有所得實屬正常現象。
徐灝有些失望的說:“看來想要尋求突破真的很難。”
沒能幫助縣尊大人解決問題,讓賀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建議說:“不如把古孟博士請來,說不定他能從中找出關鍵,他現在擔任童生班的先生,教授基礎知識,對這個字的研究強過你我。”
徐灝眼睛一亮:“對啊,本官怎么把古博士忘了,那就趕緊去請他吧。”
賀昶苦笑:“我要是沒猜錯的話,古顯昭應該在聽泉草廬那邊,他跟秦墨的關系很不一般,二人亦師亦友,他不但每天去蹭吃喝,有的時候還在那邊蹭睡呢,恐怕您的多等一會兒。”
從這里到聽泉草廬有十余里的路程,就算是騎馬前往,來回也得小半個時辰。
徐灝放下毛筆,說:“既然是請教,還是本官親自去一下草廬吧,這樣會比較省時間。”
“我陪縣尊大人一起去。”賀昶說。
片刻之后,二人登上馬車,朝著聽泉草廬而去。
與此同時,秦墨也在返回草廬的路上,早飯過后他去縣城購買日用品。
他背著個包袱,里面裝著油鹽醬醋等必備佐料,還有從藥店買回來的花椒、大茴香等幾種香料,它們對祛除魚腥味起到很大的作用。
遠遠的,他看到院子里晾曬著的魚干,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以后遇到陰天下雨不方便垂釣,也不用擔心沒有魚吃。
走進院子,他看到正堂的房門虛掩著,心道離開的時候明明把門關好了,難不成又是古孟過來蹭睡?
不對啊,現在是上午,哪有一大早過來蹭睡的,草廬里的土炕那么硬,肯定沒有木板床舒服。
他剛要伸手推門,身后響起一聲高喊:“抓賊啊!”
回頭望去,是幾個人氣勢洶洶而來,手里拎著棍棒、笤帚等物,以舍長顏銘為首,還有個身穿書童裝的年輕人。
抓賊二字,就出自書童之口。
秦墨的眼皮開始跳,幾個家伙好像是沖著自己來的。
“秦墨,你好大的膽子!”顏銘直眉瞪眼,厲聲喝道:“竟敢去宿舍區偷盜,簡直是膽大包天,你不知道學院關于偷盜的處罰嗎?”
秦墨皺眉,語氣不卑不亢道:“顏銘舍長,我不明白你說什么。”
顏銘眉毛一挑:“居然還敢狡辯,你以為沒有證據,本舍長會追到這里來嗎?”
秦墨嗅覺靈敏,他已經嗅到了陰謀的味道,所以非但沒有任何的緊張,反而更加冷靜了,微笑著說:“什么證據?”
顏銘正色道:“大概在一刻鐘之前,童生宿舍區發生偷盜事件,有人看到小偷朝著聽泉草廬方向逃竄,本舍長帶領手下和目擊證人追逐而來,將你堵在此地。”
秦墨抬起右手,用大拇指指著自己,說:“你的意思是,我偷了宿舍里的東西,被你們尾隨至此,對嗎?”
顏銘冷笑:“你肯承認就好,馬上交出贓物,跟本舍長去學正大人那邊對峙。”
在院規中,偷盜是很嚴重的大罪,敢于違犯之人會被直接開除,而且收回身份銘牌,永不錄用。
這種懲罰相當于否定一個人的文名,斬斷其繼續參加文道科舉之路。
正因為有如此之重的懲罰,所以學子們在學院里老老實實,一心修煉,沒人會為了蠅頭小利葬送自己的前程。
秦墨仍然保持之前的冷靜,瞄了一眼面帶興奮之色的書童,說:“我要是沒有猜錯的話,這人就是所謂的目擊者,對嗎?”
顏銘繼續冷笑:“不愧為雙甲童生,一猜即中!沒錯,這位是童生許承志的書童,親眼看到你偷偷溜進主子的宿舍,將一套新的毛筆和一方端硯偷走。”
又是許承志。
秦墨基本上可以斷定,姓許的又和姓顏的搞在一起了,上次就是他倆狼狽為奸,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將他騙去聽泉草廬居住。
他們本以為草廬這邊惡劣的環境能影響到秦墨,誰想他非但沒有任何退步,反而在月考中力壓群生,既然一計不成,便又生一記。
虛掩的房門已經說明了一切,所謂的贓物肯定就在房中,顏銘帶著這么多人過來,目的就是為了當場抓贓。
這時,一個囂張的聲音響起:“聽說找到小偷兒了,是這里嗎?”
來人正是許承志,他臉上帶著得意的表情,認為這次肯定萬無一失,就算有學正賀昶和博士古孟為秦墨撐腰,他也得落個掃地出門的下場。
看到秦墨的時候,他故意裝作一副很吃驚的樣子,說:“怎么會是秦雙甲,你們搞錯了吧?”
好像他不知道這里是聽泉草廬,表情極為做作。
書童露出一副邀功的樣子,還極力裝成一本正經,說:“少爺,我們沒搞錯,小的和顏舍長一路尾隨而來,偷盜之人就是這位秦雙甲。”
見秦墨不語,許承志以為他已經徹底懵了,假惺惺道:“真的嗎?秦雙甲才剛剛獲得月考第一,拿到學正獎勵的三毫乾坤筆,怎么會潛入我的房間偷東西呢?”
書童很快做出回應,高聲道:“您忘了,房間里放著一方新買的端硯,價值六百兩銀子呢,跟它相比一支三毫乾坤筆算什么。”
噠噠噠。
有節奏的馬蹄聲響起,眾人回頭望去,是一輛雙駕馬車。
大宋沿襲《周禮》制度,皇帝出行乘坐六匹馬駕馭的馬車,是為天子駕六,然后依次是太子、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雙駕馬車的屬于士一級基層能夠使用的,在下邑縣只有縣尊徐灝符合規定。
秦墨心中打鼓,難不成許承志為了對付自己,把縣太爺都請來了?
沒聽說過許家有這么強的背景,再者從縣試時徐灝的表現不難判斷,他是個正直且有原則的人,不會跟許承志這種宵小之輩同流合污。
馬車停下,所有人都對著它行注目禮,因為大家知道從里面下來的人身份不凡。
先下來的是賀昶,他見顏銘等人抄著棍棒等物,滿臉兇神惡煞的表情,不悅道:“你們在干什么?”
然后下車的是徐灝,目光中帶有疑惑之色,雖然他不知道發生什么事情,但至少可以肯定一點,這些家伙不是來歡迎自己的。
許承志沒想到學正和縣尊同時出現,顏銘也沒想到。
但二人心里同時興奮起來,當著縣尊大人的面整倒秦墨,縱然賀昶想要偏袒,都找不到機會。
二人對視一眼,顏銘朗聲道:“啟稟學正大人,童生宿舍被盜,卑職率眾追逐至此,偷盜之人便是秦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