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譚著實被秦義絕嚇得不輕,現在白墨也領略到了被人裝神弄鬼的痛苦。
墨家內有東、南、西、北、中五宮,每宮設鎮守一人,皆直接受命于當代巨子。白墨在墨家里接觸的上層人物并不是很多,墨子算一個,僅次于墨子的就是秦戈了,秦戈本身卻并非某一宮的鎮守,只是受墨子所命領導“屠龍”計劃,所以在地位上,秦戈與白墨其實是等同的。墨家北宮的鎮守,白墨甚至都沒有見過。白墨是被墨子本人連哄帶騙的拐入墨家的。
自天下初亂,初代墨翟創設墨家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與圣人孔山周游列國,創建儒家,基本在同一個時期。但好歹孔山還做過魯國的司徒,墨家卻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大國倚重過,反倒被那些大國極力往小國、敵國中導引,蓋因墨家所主張的“非攻、兼愛”不僅不能解決君主們“如何使國家強大,好讓國家不會滅亡”的問題,反而還會讓墨者興起的國度更加不堪一擊。
他們還經常使用潛伏、綁架的方式控制大臣,用暗殺的手段消滅各國的鷹派大臣。可以說,在這個世界,墨家不僅是和平主義的鼻祖,還是特/務與恐/怖/主義的鼻祖,甚至最早的民間幫派組織也是他們發起的,他們還是江湖武林的鼻祖。
這樣的組織,幾乎遭到了所有大國的絞殺,小國容忍他們存在,只是因為自身沒有絞殺墨家的力量。大晉立國后,他們銷聲匿跡了很久,現在又要卷土重來了。
白墨安定心神,不再理會那個裝神弄鬼的聲音,繼續向前走去,那聲音又道:“施主,看來你還是放不下你那虛妄的偏執心呀。”
“偏執心?”白墨反唇相譏道:“相信不存在的事物,是不是更大的偏執心呢?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嘆一聲,然后說我根性淺薄,理解不了世間的真義,我若繼續譏諷,你又要說我必遭報應?”
“這……”那聲音一時語塞。
顯然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已經被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了。
根性淺,那是不好騙的意思,還讓人下意識的自卑起來,覺得自己真的很笨一樣。
遭報應,無非是騙人不成又想詛咒罷了。
“呵呵。”
那聲音不冷不熱的干笑兩聲。
“你是聰明人,我就以聰明人的方式與你說話吧。當年的中原,諸侯亂戰,民不聊生,虞朝天子根本無法約束,這就是你們的孔夫子口中的禮崩樂壞。他說克己復禮,無非是要讓諸侯們放下私欲,重新回到虞朝天子的治下,以消兵彌亂,天下大同。在天竺,情況不同,但本質上差不多。婆羅門教將人分為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與賤種。賤不敢望貴,縱使橫遭屠戮,也是自己上輩子造的孽。所以釋迦牟尼說,眾生平等。婆羅門說梵是宇宙出現的第一因,佛陀就說沒有第一因,一切有為法都是因緣而起,故有緣起說。無論孔子還是佛陀,都是要救當時受苦受難的黎民于水火,又何苦互相輕薄?”
白墨一邊尋覓著那聲音所來的方向,一邊回應道:“夫子的學問與你們的佛陀有根本上的不同。仁者愛人,而不是愛禽獸,故非眾生平等,最多衍化成人人平等。子曰:敬鬼神而遠之。不問蒼生問鬼神,是要被真正的大儒所嗤笑的。你們的佛陀為了反抗以神之名奴役百姓的婆羅門,卻仍要借鬼神的名義,高下立判。再說眾生平等,你們的佛陀將佛這一新造物超于眾生之外,平等了么?無非是用有望成佛的高僧取代了之前的婆羅門而已。至于宇宙由何而起,現在的人真能想明白么?既然不知道,不如先保持緘默,待可能知道了,再去求真,而不是靠臆想編造出一個‘啥啥說’。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就是這個道理。”
“呵呵,你和我所見過的儒生不同。那句人人平等,恐怕現在的儒生們聽了,也要來找你論戰一番吧。你們的皇帝聽了,也不會高興的。”
“我一直相信君臣只有本分之分,沒有貴賤之分。未來的君可能不再是皇帝,但也會存在各司其職的國家組織。這些東西,你是不可能明白的。”
那聲音沉默了,仿佛是在思慮著什么。他的本意其實是想就著中原所說的天道來打打機鋒,但就白墨方才的談吐來看,想必白墨對玄學也不會很感冒。
有點難辦啊。
那聲音嘆了口氣。
腳步聲響起,白墨猛地一回頭,才看到一個瘸了腿的老僧從一棵新栽的菩提樹后艱難的走了過來。白墨當下便了然,此人絕非墨家之人,因為他長著一副典型的印度人的相貌,但皮膚不黑,相反比中原人還要白一些,應該是純種的婆羅門出身。
“你是我在中原所見過的,神機最強的一個人了。如果你與孔子生在同時,可能頂了那子貝的名頭,成為他門下的智慧第一。”
“如果我生在那時,興許不會成為孔子的徒弟,因為他說不過我,或者會評我一句:巧言令色,鮮矣仁。”白墨言訖,呵呵一笑。
今天他來這座新建的寺廟,只是想來了解了解情況。當年白墨與師尊游歷四方,徒步而行數萬里,覽遍天下名山大川、各地風物與古人遺跡,鮮有在一地駐足超過三天之時,于是養成了評價什么事情,先考察一番的習慣。
而這老僧的突然出現,讓白墨有些猜不透此人的來意。
“我知道,你雖言必提孔山,但很多想法都與他出入巨大,而且你們根本不是一類人。如果你真的成了這個時代的大儒,興許會把他的話改的面目全非吧。”
“有何不可?”
“年輕人,切忌鋒芒太盛。”那老僧呵呵笑道:“你禍事到了。”
白墨也莞兒一笑:“大師有何教我?”
那老僧閉上眼睛,裝模作樣的掐指一算,道:“陽陽陽陽陰陽,乾上離下。同人。同人于野,利涉大川,利君子貞。象曰:天與火,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
“這不是虞易的卜辭?”
老僧略帶嘚瑟的道:“哼哼,誰說不是?”
“是不是?”
“是。”
“是也不是。”
“如何不是?”
“不是。”
老僧怔了怔,“原來你知道怎么打機鋒?”
白墨笑道:“我亂說的,在喜歡亂猜的人心里,才有真意。”
老僧哈哈笑道:“是也不是,法空相也。不是,不見執也。如果不是因為你有個師傅,我倒挺想收你做弟子的。好吧,方才我說的卦象,不是我卜算出來的,而是一個臭道士卜出來的。在天竺時,我和那臭道士談笑風生,獲益良多。他的話,我覺得你還是需要好好思考思考。行了,話已帶到,老衲這便告辭。”
老僧說罷,一邊唱著白墨完全聽不懂的歌謠,一邊大搖大擺的走出了大悲寺,結果被門口的僧人揍了一頓。
守門僧連打帶問:“你哪來的?說!”
“老衲是來掛單的……”
“本寺從無掛單之說,滾!”
“……”
“滾就滾!”
于是乎,這神秘的老僧灰溜溜的逃了出去。
白墨卻怔在原地,許久未動。
“同人于野,利涉大川,利君子貞。君子以類族辨物。”
“他怎么知道我有師傅?”
“我好像也不認識什么道士。”
“難道,這個世界的法則,真的與我來的那個世界有所不同?”
原本對自己世界觀信心十足的白墨,對自己的信念略微動搖了起來。
想到這里,白墨趕緊搖了搖頭。
“可能這就叫怪力亂神。有怪力,亂吾之神也。算了,想不透還是不想了,我不是來這個世界當思想家的。”
白墨繼續行走起來,直至走遍了大悲寺的所有開放的院落。白墨注意到,除了那些“大師”們的住所,還有幾個地方是禁止入內的。這幾個地方都被白墨當成重點,記在心中。
“你有屠龍計,我有扶龍計。我自己的計劃,也是時候開始了。”
白墨離開大悲寺后,直奔皇宮而去。
……
鳳京城郊外,有一處村落,名曰乞丐村。
乞丐村中的居民卻沒有一個像乞丐模樣,各個衣著光鮮,形容飽滿,富家翁模樣的人比比皆是。而且,這乞丐村周遭并沒有任何道路連接,四周全是厚重的闊葉森林,如果不是經常出入,走出乞丐村后,極有可能找不到來時的路。
今天,對于乞丐村的“乞丐”們來說,是一個難忘的日子……呃,對于高層來說,只怕馬上就記不起來了。
村中最大的建筑是原幫主許保全的宅邸,可今天一大早,許保全留在宅中的妻妾仆役全都被趕了出去,一群長老帶著自己的人馬占據了這里。層次比較低的管理人員們知道了風聲,但事不關己,沒有去過多參與,反正這種事也輪不到他們分一杯羹,等新幫主確定了,按原樣辦事就是。
主位空懸。
一個油光滿面的胖員外皺眉道:“各位兄弟,如今幫主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我等便來商議推舉新幫主之事,是否有些不妥?”
說話的這位叫錢來風,是前幫主許保全的死忠鐵桿,他說這話并不是真的擔憂老幫主的安危,只是他之前替許保全干了太多臟活,唯恐新幫主上位后要找他算賬,所以才出此言。
然而根本沒人理會他這一通屁話。
“俺覺得吧,俺洪七寶怎么說也是幫里的元老了,這次承蒙大家推舉,這幫主之位,我就卻之不恭了……”
“呸!你才來多少年,就敢妄稱元老?況且,哪個推舉你了?少踏馬望自己臉上貼金。”
“李有為,你踏馬怎么跟老子說話呢!信不信俺把你那幾個水靈靈的閨女全賣窯子里去?”
“信不信老子把你爹挖眼割舌,貶為下層幫眾?”
“你……”
“別吵了!”
隨著一聲大吼,眾人齊齊向執法長老西門彪看去。
那西門彪呵呵一笑道:“不瞞大家說,其實許幫主臨走前已經自知死之將至,特別托付我來當新幫主,今后在我西門彪的帶領下,必將讓我丐幫發揚光大,幫眾億萬!”
很快,這些人便吵作一團,甚至最后都分不清誰在說話,都是自說自話。
只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都未發一語。
俄頃,那一直沉默的青年忽然摔碎了手中的茶杯,哈哈大笑道:“幫主是我的!誰都別跟我搶!老子早就埋伏好人了,如果你們不同意,就向閻王爺喊冤去吧!”
那些人果然閉了嘴,面面相覷起來。片刻后,他們心照不宣的紛紛摔碎了手中茶杯。
“說得好像誰沒埋伏人似的……”
方才還在外面守門的幫眾,立即一涌而入。他們都沒料到別人也安排了人,沒有在手下身上做什么特殊標記,于是乎,這些人一進來,都立即沖向自己主家之外的人,結果他們罷手后,發現原先還侃侃而談的長老們,已經無一活口。
這時,這些手足無措的幫眾又面面相覷起來。
一個看上去比較老實的幫眾訥訥的道:“大家……大家都是誰的人?”
“不管是誰的人,都讓咱們一鍋端了……現在還有必要分別這個嗎?”
“快看看這些尸體,有哪個長老不在?”
“只有濟世長老南宮無忌不在。”
“糟了!快去看庫房!”
這些幫眾亂糟糟的沖進庫房時,發現庫房里的黃貨跟白貨基本已經被搬空了,只有沉重的銅錢因為太難搬運,大部分還健在,可這些銅錢都是日常花銷用的,黃貨與白貨才是大頭,經年累月,如果加上幫主的私產,這丐幫幾乎與鳳京著名的豪商赫衛一樣富有。
可如今只剩下這些不值錢的銅子兒了。
這時又有一個幫眾進來,恨恨的道:“南宮無忌的家眷也消失不見了。”
幫眾們頓時心下大怒。
“一定要把南宮無忌那個混球給找回來!”
幫眾們立即帶著滔天的恨意與殺意四散開來。

王蜀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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