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女孩,她是肉肉的,她不是胖胖的;她,只是肉肉的……
——牧宸
滄城,已是幾度深秋。
蘇青雪就著剩下的半瓶橙汁啃了幾口開封的面包,然后繼續敲字。
電腦顯示屏發出慘白的光,借著這光依稀可以看出這是一間單人臥室,東西少而整齊。
坐在電腦前的是一個扎著馬尾身形瘦弱的姑娘,戴著規規矩矩的方形眼睛,顯示屏的光下,姑娘皮膚白的跟word文檔空白頁似的,黑眼圈猶如微軟黑體。
安靜的房間里只有敲擊鍵盤的“嗒嗒”聲,快速且均勻。
蘇青雪躬著背,伸著脖子,高高抬起右手,快速地敲下了最后一個句號。猶豫了一下,確認字數達到六位數后,最終點擊發送。
頁面轉變后,她借助腳上的力量微微推開了椅子,然后狠狠地伸了個懶腰,完了推開眼鏡揉了揉疲勞的雙眼。菜單欄右下角出現了“寒夏”兩個字,這是她的ID。
她是某個網絡文壇上的作者,以獨樹一幟的文筆和多變的風格而出名,擁有為數不少的粉絲,也因為頻繁棄坑而擁有隊伍龐大的黑粉。
以前在蘇青雪的內心深處她對于網文談不上喜歡也說不上厭惡,但是彼時的她卻莫名的對網文情有獨鐘。她依稀記得她在微博上看到有人說過:鍵盤嗒噠,我又在出賣靈魂了;漫漫長夜唯有鍵盤和故事能給我帶來一絲慰藉。
蘇青雪不知道原因,或許也是如此吧!
就在一個星期前,文壇的管理員私聊她,說寒夏小姐,我由衷的佩服你,我見過太多作者表里不一,許多都打著網文大咖的名號聚集粉絲,即使灌水他們為了名利雙收也會把坑填了。
只有你,說棄坑就棄坑,說換ID就換ID,像你這么灑脫的人我除了羨慕還是羨慕……
管理員向她轉發了幾百封投訴郵件,然后說,要不你干脆改名叫“斷章”,或者換個文壇吧。
蘇青雪當時正在吃泡面,咕嚕咕嚕喝完了油紅油紅的湯,敲去了幾個字,我以后會考慮的。
管理員回她,為了以后的發展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蘇青雪抹了抹嘴,決定從今以后寫短篇。
即使她愛上了長篇。
她構思了一個短篇校園愛情小說,坐在電腦前碼子一周,再反復修繕。終于在她打下剛剛那個句號后宣布完結了。
她從桌上拿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翻到嶄新的一頁寫到,“2018年11月1號晚10:30,蘇青雪在家里于XX文壇上完結了短篇小說《此間距離》”
她收起筆記本,拿起面包又啃了口,皺了皺眉頭,不知道是捂胃好,還是捂胸口好。
除了胃不好以外,她覺得自己心臟可能也有點問題。
那里總是空落落的,鬧得難受。
她稟持著不浪費的精神啃完了最后一口面包,然后彎著腰摸向墻,按下了一個按鈕后,一道亮光自頭頂分散下來,照亮了房間的每個角落。
這是一個貼滿了便利貼的房間,門上,桌子上,冰箱上,甚至電腦背面。
成垛的筆記本整齊的碼在墻邊,收納箱里堆滿了磁帶,書架上排列著光盤。旁邊還斜靠著一個快有一人高的黑色大提琴琴包。
蘇青雪站在墻邊,纖瘦的身體穿著寬松的衣服,節能燈的光不強烈,卻穿透她薄薄的夏衣,顯得她更為單薄。
突然間的明暗交替,讓她皺緊了眉頭,但眼睛卻開始干涸。
她走到墻邊的柜子旁,柜子很高,排滿了抽屜,每一扇抽屜上都有阿拉伯數字作為編號。
她打開了編號為“12”的抽屜,那里面整齊的放著各種各樣的藥瓶,藥片。
她忍著從腹部傳來的疼痛小心翼翼的翻著,盡量不碰亂它們。
找了幾遍,卻沒找到需要的。
蘇青雪站起身來,打開編號為“7”的抽屜,從里面拿出錢包,換上鞋出門了。
門“吱呀”一聲合上,房間里卻依然明亮。
小區里住的都是些朝九晚五的工薪階級,這會兒應該都在家里,樓道里并沒有人,蘇青雪拿出手機,對著自己開始錄制視頻。
視頻里的人臉色蒼白,眼睛大的出奇,下眼瞼的一圈黑色沉淀比眼睛都大。
蘇青雪嘆了口氣,點開了美顏。
強度柔光美化下,鏡頭里的人眸若含水,輪廓柔和,漆黑的秀發襯托的蒼白的面色,細細一看也到是個美女。
蘇青雪咧嘴笑了笑,唇紅齒白,原本就極好看的唇形笑起來更是陽光明媚。
“2018年11月20號晚10點40,胃藥吃完啦,我去買藥,樓下左拐的藥房24小時營業,很適合我的作息。”蘇青雪笑著說,然后保持唇形關閉了視頻錄制。
鏡頭外的她無精打采,臉色蒼白而憔悴。
藥房里買了盒胃藥,右手遞錢,左手拿藥,左手心上的青色印記一閃而過。
“小雪啊,你這手心怎么青了?”藥房老板娘疑惑的問。
蘇青雪攤開手心,那上面有一個青色的紋身。
“宸!”老板娘念了出來,忽而笑著說,“男朋友的名字嗎?”
男朋友?
蘇青雪搖頭,“不知道呢,隨便紋的吧。”
就像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一樣,漠不關心,毫無波瀾。.
滄城的秋天原本就不熱,到了夜里這個時候反而涼了起來,蘇青雪穿著長裙套著外套,走到藥店外仰頭看向那一輪下弦月。
夜風吹來,發尾和衣服隨風揚起,像隨時都會離她而去一般。
冷得很。
心臟又不好了,開始揪著疼,每到夜里都這樣。
蘇青雪凍的發抖,顫栗著攥緊手心,攥緊那個字
真的,很冷。
心臟在左邊,字刻在左手手心,手連心,這個字一定相當重要吧。
這個人也一定相當重要吧。
是父親?還是母親?
是男友?還是老公?
或者……
蘇青雪笑了笑,有沒有可能她已經結婚了,這是她孩子的名字呢?兒子還是女兒呢?“宸”應該是個男孩的名字吧。
她在原地一番胡思亂想,終于在心臟不那么難受的時侯,她擦了擦眼淚,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是誰都不重要了,再重要的在她這里都不會那么重要了。
連連著心的人都記不住,還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她呀,忘山忘水忘故鄉,是個記性爛到家的人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忘記一大段過往,甚至忘記自己是誰。
都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其實她一直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條魚呢。
沒有時間去尋找記憶,沒有時間來空虛難過。七秒的時間不會讓人有空隙去體味那些難受的情緒,而七秒后又是一個新的世界。
可物種決定,她只能是人,不斷忘卻不斷難受的人。
她把視頻刻成光盤,把聲音錄成磁帶,把生活寫進筆記本,把所有的東西都排序編號,好讓自己有一天忘記自己是誰的時候還能一個人好好的活下去。
她將家里的每一個地方都貼上便利貼,每一張便利貼上都寫著同一句話。
“蘇青雪,別回頭,千萬別回頭。”
她最近的記憶開始于一個清晨,從床上醒來,睜眼,不知道自己是誰。
環顧四周,那是一個貼滿便利貼的房間,每一張都寫上了同樣的話,“蘇青雪,別回頭。”
滿家的筆記本,磁帶,光盤向她展示了一個叫蘇青雪的姑娘,一樣的臉,一樣的聲音,一樣的字跡,于是她知道蘇青雪就是她自己。
“你好啊,蘇青雪。”視頻里好看的元氣滿滿的自己向她招手,“看到了這個視頻說明你又失憶了,別擔心,你有間歇性失憶癥。房間里的其他視頻,磁帶,筆記本都會告訴你你的過去的,但是,筆記本以外的記憶千萬別去尋找。”說到這里,視頻里的姑娘突然嚴肅了起來,“你的過去很普通,不去尋找是你不想去打擾你身邊的親人朋友老師,他們為你的病很操心,為了他們所以別去找過去,一定不可以!”
這個視頻是她在電腦桌面上發現的,命名為“如果你不知道你是誰,請一定要看這個。”
視頻的最后,那個姑娘笑瞇瞇地說,“我知道你會出門去看看的,記得一定要帶上錢包,在編號為7的抽屜里,那里有你的身份證,有家門鑰匙,也寫有這個房間的詳細地址,還有錢。錢包用完后記得放回原位哦。我也知道你很喜歡亂扔東西,但你必須學會排列歸位,不然某一天你又失憶的,會很慘的。好啦就說到這里,蘇青雪,你要保重。”
蘇青雪關掉視頻,打開編號為7的抽屜,果然那里有錢包。她從身份證上看到了自己的家鄉,跟錢包里現在這個房間的地址不一樣,她上網查了一下,這兩個地址相距1537公里。
從她的筆記本里得知,熱心的鄰居告訴過她,蘇青雪來到滄城就要滿兩個年頭了。在滄城她就孤身一人,似乎不打算交朋友,自然也沒有什么朋友,樓下便利店的售貨員,藥房的老板,隔壁的熱心的鄰居到也認識。她來滄城一年多,全部失憶三次,片段失憶幾十次。其中那三次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全部失憶找不到家都是熱心的鄰居協助警察幫忙處理的
自打第一次報警之后,逢年過節除了隔壁熱心的鄰居公安局也會托人來慰問她一下,端午節送個粽子,中秋節送個月餅呀什么的;公安局估計是怕她老一個人待著會心理畸形,所以對她格外的照顧。
那時候鄰居跟公安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陪她梳理了她的過往,回答她的問題,帶她看視頻,看筆記,聽錄音,帶她去醫院做診斷,記得隔壁的鄰居晚上臨走前都要說一句,蘇青雪,你沒失憶前找過我,說你要是又失憶了想去找筆記本以外的記憶,拜托我攔著你,所以你……還要不要找。
蘇青雪沒有回答她。
在兩個目光堅定的公安面前,那個中年的大嬸又絮絮的說,你要是去找的話告訴我一聲啊,一定要告訴啊。
蘇青雪還是沉默。
她不是一個很容易相信別人的人,但她還是會相信身著警服的人民警察。
她也是個很敏感的人,她看的見鄰居的疲憊和眼里的擔憂,聽的出他們語氣里若有若無的主觀阻攔。
或許真實情況可能真的如她看見的第一個視頻所說。她不回傾云城是最好的選擇。
連秉公辦事的警察和非親非故的鄰居都為她擔心,為她記不得自己而失落,那她又何苦去傷害至親之人。
況且,無數次的忘記和重頭再來,最會消磨人之間的感情。
筆記本的內容開始于2016年12月24日,平安夜,上面只寫了很簡單的幾行話。
“你叫蘇青雪,25歲,因車禍后留下了遺癥,患上了間歇性失憶癥,父母均于車禍中離開人世。蘇青雪,你要離開傾云城,永遠不要再回來。”
這一段話,也有公安局的查證,她的父母確實已經不在人世。
既然連父母都不在了,那還回傾云城還干什么呢?
“不找了。”蹲在鄰居和兩個公安面前的蘇青雪搖搖頭說。
兩個公安笑了笑,鄰居也似乎松了一口氣下來。
蘇青雪扯起嘴笑了笑跟他們揮手再見。
隱隱約約記得那個中年的鄰居大嬸以前跟她說過“蘇青雪,你年紀輕輕的,其實你笑起來的樣子還是很好看的,跟視頻里元氣少女似的樣子很像,以后多笑笑啊。”
蘇青雪愣了愣,恍然明白原來她是個不愛笑的人,估計視頻里的笑容都是裝的吧。
畢竟,活成一個無根無伴無方向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笑得出來。
蘇青雪回到家服下藥,重新坐在電腦前,發現管理員給她發了封郵件,點開。
“寒夏小姐,你果然沒讓我失望,以后就寫短片吧,挺適合你的。”
蘇青雪叉了它,點開了《此間距離》的文章頁面。
這是她第一次寫短篇小說。
她將自己的人生過成了短篇,她不想她的故事也如此,因此慢慢的她對于長篇有著旁人難以理解的熾愛。
但為了生計,她能做的也只有妥協。
《此間距離》是她短篇的處女作,她花了很多精力去完成它。
她寫了一個叫云陽的少年和一個叫蘇雪的少女在學生時代青澀懵懂且不成熟的愛情,過程溫馨美好,結局天各一方。
《此間距離》的靈感來源于一個夢,夢里一個朦朦朧朧少年朝她笑,看不清臉,看不清衣服,當她極力想靠近時,那少年卻連身影都模糊了,遠去了,而后消失了。
可是那少年朝她笑的溫暖和熟悉的感覺她卻記的無比清晰。
根據這個夢,她構造了《此間距離》,以家鄉的名字作為故事的發生地點,以自己名字里的兩個字組成女主人公的名字。
因為她總是隱約覺得這個夢與自己筆記本之外的記憶有關。
她忐忑的將《此間距離》發送,沒想到一舉成功。
短短的時間里文章下面已經有接近一萬條評論了。
“《此間距離》真的很感人啊,讓我回到了高中時代。”
“希望蘇雪可以和云陽在一起啊,寒夏大大為什么不讓他們在一起啊啊啊啊!”
“看哭了,云陽這樣的男孩要是現實生活中也有就好了。”
“夏老大竟然改寫短篇了?!終于不棄坑了!”
“寒夏就是沒本事寫長篇才會寫短片的吧!”
“樓上的說話注意點好嗎?!!”
“寒夏也就只配寫這樣的青春文學了。”
“那些說寒大大不好的人,你們了解她嗎?有資格說嗎?”
……
蘇青雪一條條的看下去,看他們夸贊她,貶低她,誤解她,為她開撕,但是這些她都不在意。
只有一條條看評論的時候,她才會覺得自己是真正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她與別人的生命有了交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寫文的,她只是根據筆記本的指示找到了自己的ID,看著自己原來寫的長篇,她一陣茫然,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故事會怎么樣開展,結局又會怎樣,但她覺得,寫這個故事的人似乎文筆不錯,寫文賺錢也似乎是最適合她的工作了。
即使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文系的學生。
因為,她的房間里有一把大提琴,一斷兩半。
她不知道為什么琴被毀了,但她看著琴卻有一股強烈的熟悉感,或許她原來就是音樂專業,或者非常喜歡音樂的吧。
但是為什么,琴斷了,攔腰斷下,列口刺目,卻仍被她背到了異鄉。
蘇青雪將視線移回到電腦屏幕上,繼續往下翻評論。
待看完一輪,她又將評論拉上去,看到了最新評論,那里面有一句最高贊的評論竄如了她的眼里,猝不及防。
“我老家的名字就叫傾云城,我在傾云大學上學的時候,認識一個音樂社的學姐,拉大提琴的,超有氣質,叫蘇青雪,學姐還有一個男朋友,對她超好的。小小的猜測一下寒夏大大是不是也是傾云人,或許還認識蘇青雪學姐呢。”
蘇青雪瞬間停下了所有的動作,臉色也顯得更加蒼白了,心臟就像被電流擊中一般,劇烈的跳動,又暫停,又跳動。
她控制不住自己顫抖,手緊緊扣著鼠標,骨節泛白突出,指甲都被折斷。
“傾云大學”
“音樂社”
“拉大提琴”
“男朋友”
每一個字都如千斤鼎般砸向她。
她顫顫巍巍的往茶杯里倒水,試圖讓自己平靜,卻怎么也握不住杯子,嘩啦一聲摔碎在地上。
她慌忙伸手去撿碎玻璃片,顫抖中玻璃片劃傷了她的左手,她捂著手,手心里的字異常醒目而刺眼。
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