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揭開簾子,見一只淡金色蝴蝶穿過花榭的陰影,向不遠處小徑上的兩名女子飛去。
那小徑通向紫蘇慣常用的待客室,徑邊種滿奇花異草,平日里各色蜂蝶禽鳥往來穿梭,總是熱鬧非凡。而今日卻有些不同,四下里一片死寂,見不到一只活物,唯有那只罕見的淡金色鳳尾蝶在花木中穿梭飛舞,周身散發著熒熒幽光——這蝶,妖氣極重,殺氣極重,也難怪連承香苑中的禽鳥都退避三舍。紫蘇望著那只蝴蝶,一只手懶懶地揭著碧竹垂簾,眼眸深處卻帶了一絲冷意——承香苑,不是任何人可以撒野的地方,即使是妖也不行。
這片刻的工夫,那蝶已經飛至兩名女子身畔,繞著她們忽上忽下,若即若離。
“呀!”年紀稍小的女子一身丫鬟打扮,發現了蝴蝶,失聲驚叫起來。她手上捧著一只黑檀木雕暗紋匣子,這一嚇幾乎失手落到地上:“是……是蝴蝶!夫人,它們、它們又來了!”
聞言,被稱為“夫人”的美貌婦人驚慌轉身,在見到淡金色蝴蝶的瞬間,臉上血色盡褪,一時手足冰涼,竟像是僵住了。“夫人,快逃!前面便是紫蘇公子的待客室了!”捧著黑檀木匣子的小丫鬟扯了扯夫人的衣袖,那美貌婦人這才反應過來,沿著花木扶疏的小徑沒命狂奔起來。
淡金色蝴蝶不疾不徐地在她們身后跟著,散發著幽微的熒光,翩然飛舞,詭譎而美麗。不多時,路邊的花叢中飛出第二只蝴蝶,亦是淡金色,周身散發著幽光,朝著兩人飛來。
第三只,第四只……
當十數只蝴蝶將兩人團團圍住時,兩人終于喘著氣停止奔跑,驚慌失措地對看一眼,無助地被困在花徑深處。這條小徑看似不長,那枝蔓纏繞的精致待客室也仿佛近在眼前,可跑了那么長時間,她們卻沒有靠近半步,這承香苑到底是什么地方?
淡金色蝴蝶繞著兩人忽上忽下地飛舞著,如舞蹈,如歡宴。微風吹過,一股奇異的味道自夫人身上與黑檀木匣子里散發開來——混合了最馥郁的花香與最濃重的腐爛氣息,詭異至極。
“你們到底是誰!想怎么樣?!為什么一直跟著我?!”夫人終于尖叫起來,歇斯底里,扯下路邊的花枝瘋狂向蝴蝶擲去,“都給我滾!滾!我要殺了你們!”然而,這一道道花枝都被蝴蝶輕易躲開了,落在地上縱橫凌亂,而淡金色的蝴蝶依舊翩然飛舞,若即若離,華美而妖魅。
紫蘇站在半卷的竹簾后,望著滿地花枝神色漸漸冷凝,身后不知何時多了一名黑衣男子,腰佩細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如刀刻。“辛夷。”紫蘇沒有回頭,低聲喚道,“去將兩位客人帶出迷陣,再準備兩杯青蔓茶——添半匙凈魂香。”
黑衣男子應了一聲,身影一閃即逝,轉瞬已到了兩名女子身邊。長劍出銷如蛟龍舞動,每一只蝴蝶都被準確無誤地劈成兩片,金色蝶翼混著詭異的血雨自半空中紛紛墜落。在兩名女子的驚呼聲中,辛夷收劍而立,微微躬身彎腰,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讓兩位在承香苑受驚了,是在下的失職。請往這邊來,紫蘇公子吩咐在下準備了上好香茗替兩位壓驚。”
兩名女子驚疑不定地隨辛夷往前去,并未注意到,身后零落一地的枝葉花瓣紛紛被一道柔和的流光托起,重新長回枝干上,完好如初。半卷的碧竹簾下,紫蘇收回涂著金粉蔻丹的手指,一道淡淡的流光在指間隱去。
“這樣,會遭天罰的。”身后,一個小小的女音傳來,帶著點童孺特有的奶氣,說出來的話卻認真無比,“紫蘇哥哥,你告訴過我的,不可以這樣做。”
世間萬物皆有命數,強行逆轉便是背天逆命,犯的是生死大忌。
恍惚想起許多年前也曾有人這樣對自己說過,紫蘇回頭,看見一名雪衣垂髫的小女孩站在一串藤花下,正定定地看著自己。“呵……茉莉。”開口時眼中的恍惚之色已經隱去,紫蘇微笑著走向這自己一手收養的小妖,揉了揉小妖細軟的黑發,“不礙事,紫蘇哥哥很厲害。”
背天逆命么……比這更嚴重的都曾做過呢。
唇邊掛起一絲冷笑,自從“那一日”起,他已經無所畏懼。
待客室里茶香氤氳,清遠幽淡,卻恰到好處地掩住了兩位客人帶來的馥郁而腐爛的味道。
不,不是掩住,而是驅散。正手托茶盞細品香茗的貴婦人發現,這茶入喉之后,仿佛有一股柔和的香氣將體內原有的腐氣悉數凈化,讓人感到通體舒暢,魂定神安。
難怪人言承香苑是全雍京最好的調香鋪子,果真名不虛傳。
這樣想著的時候,繪著游魚戲水紋樣的屏風后轉出一個人來,穿一襲萬蝠牡丹曳地衣衫,眸如秋水,膚若凝脂,一頭烏緞般的黑發長及腳踝,隨意走來已是傾城絕色。若不是早對承香苑主人的風華有所耳聞,正在品茗的貴婦人只怕會把他當成哪家世族養在深閨中的千金小姐。
穿過香案和一盆蘭草,紫蘇在貴婦人對面坐下。
那婦人方要見禮,已被紫蘇攔住:“這位夫人最近妖邪纏身,精神不佳,這些虛禮就免了,直接告訴紫蘇所為何來罷。”一貫柔和而不疾不徐的聲音。
妖邪纏身四字讓那貴婦人渾身一震,幾乎拿不穩茶盞,原本已恢復了一絲血色的臉頰再次蒼白下去,顫聲問:“公子是如何知道我近日被妖邪纏身的?可……可有什么法子么?”
紫蘇并不回答,目光在兩人帶來的黑檀木匣子上微一流轉,問道:“看這匣子上的咒文,是黑岐山神宮中的物品罷。”這黑檀木匣子看起來神秘而古樸,上面雕滿了尋常人難以察覺的暗紋,暗紋中隱隱泛著黑紅血色,似禁語,似魔咒,仿佛鎮著什么不祥之物。
婦人很是驚訝,怔了一怔,這才開口:“不錯,正是黑岐山神宮的國師大人所贈之物。”
“玄冥么。”紫蘇微微笑了,笑意卻不達眼底,隨手拾起一柄紫竹折扇,在匣子上輕點一下,“只可惜禁咒已經被解開了……不管匣子里原來鎮的是什么,如今已經鎮不住了吧。”
玄冥……這是黑岐山神宮國師大人的名諱,普天之下除了皇帝陛下從無人敢直呼。
這間小小調香鋪子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來頭?婦人心中驚疑不定,但既然這名紫蘇公子能直呼國師大人的名諱,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也許這次真的來對了……
婦人打定主意,定了定神,慎重開口:“紫蘇公子,這黑檀木匣子是國師大人在三年前贈與我的,為的是存放我出嫁時的嫁衣,鎮住嫁衣上的妖氣。”婦人說著,示意隨侍一旁的丫鬟打開黑檀木匣,一襲鮮艷如血的嫁衣果然靜靜沉睡在匣中,流光瀲滟不可方物。
“很美。”紫蘇的聲音如嘆息般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