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 先生來訪1
來到院中,來客已至,卻是一位花白胡子老頭。
令狐長思一眼就認出乃小健哥的老師孔老先生,急忙迎上去,滿面笑容,恭敬施禮:“孔老先生光臨敝舍,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這孔老先生是臨安大儒,與小健哥之父同為前朝狀元,知識淵博,德高望重,深得讀書人的尊重。昔年狀元及第,老先生看不慣官場黑暗辭官回家開辦私塾教書育人,曾手把手帶出數位狀元探花郎,在臨安文化界頗有聲望。
這老頭持才自傲,平時極少出門訪客,況且近日偶得風寒,正在家中養病,此時拖著一身病突然造訪,讓大家不免略感意外。
令狐長思心內訝異,一躑躅間,只見小健哥趕了眼色,歡叫一聲,搶先一步上前攙扶老師。
令狐長思這才跟進,來到近前,親切道:“聽聞老先生這些日子身體微恙,今日帶病大駕敝舍,實在榮幸之至。”
孔老先生面色不動,只是客氣一聲。
迎進客廳。
恰好牛知府也在,老牛素來敬重孔老先生威名,于是也客氣著起身行禮,大家互相禮讓一番,令狐長思這才使喚下人奉了茶。
令狐長思首先開口:“老先生今日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干?”
孔老先生面色有些憂愁,似乎懷有心事,目光里透著少許憤懣,恰好與小健哥一對亂轉的烏珠對個正著,霎那明亮起來。
小健哥不禁地心窩“咯噔”一聲,有種直覺,老頭子告狀來了。
果然不出所料,孔老先生也不繞彎,忽地起身搗頭便跪:“老朽今日前來向令狐大人謝罪了。”
這一手大出所料,眼看孔老先生就要跪倒在地,令狐長思大驚失色,連忙起身將他攙住,不解地問道:“老先生……你這是干什么?”
孔老先生滿面慚愧道:“老朽教學無方,無力教授愛子學業,愧對大人,今日前來向大人請辭教職,還望大人準許。”
說著身子一沉,又要跪下去。
令狐長思連扶帶拉,勸說道:“孔老先生何等尊體,萬不可跪下,可折殺長思了,有什么話請坐下來說。”
又將孔老先生扶在椅上坐好,心內大不是滋味,便道:“老先生有什么苦衷但說無妨,何必如此,長思與您共同分憂。”
孔老先生哀嘆一聲,內疚道:“老朽此次前來,是為前些日私塾里發生的一件不快之事。”
令狐長思松了口氣,坦然而笑:“老先生說的事長思大概了解了一些,都是我這不爭氣的孩子惹您老生氣了,長思這里先給您賠罪了。”
說著躬身行了個禮。
孔老先生瞥了一眼立在旁邊的小健哥,目光溫和了幾分:“令狐大人既然已經知道了事情經過,老朽就不多說了。
那日發生的事老朽也有責任,老朽身為師長管教不力,無力調解事端,致使事態發展惡劣,學堂之上竟有學子被當眾毆打,老朽卻無能為力,實在是平生為師之恥啊,老朽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特此前來向大人請罪。”
令狐長思忙道:“老先生言重了,此事與你無關,都是犬子招惹事端才發生了這樣不愉快的事,給您添亂了,我該向您賠不是才對。”
一邊小健哥想起那日之事就沒好氣,插嘴道:“那日私塾里發生的事不是我的錯,是那姓蔡的小子先來找茬,吃飽了撐得沒事找事。”
“惹老師生氣,還敢頂嘴。”令狐長思扭頭就是一口。
小健哥自覺委屈,憋著一口氣,想吐又吐不出來,心里好不服氣。
孔老先生微睨小健哥,換了口氣:“此事不全是小健的錯,那蔡青的確有些過分,老朽身在現場都看得明白,只是無力盡師長之責,令狐大人不要責備孩子。”
“就是呀,本來就不是我的錯,是蔡青小子先挑起來的,那小子不但無端挑釁,還在課堂上當著老師的面指使一幫衙差毆打同學,其惡霸行徑令人發指啊,根本就沒把我們敬愛的孔老師放在眼里。
而孩兒看不過,不過就是與他爭論了幾句,純屬正義反擊,有什么不對。”小健哥錚錚然為自己爭辯。
回想起來,孔老先生便就連聲嘆氣:“課堂上竟然發生如此之事,實在恥辱,恥辱呀,老朽為學數十載,還從未有過這般野蠻粗暴之事。
諸位家長將愛子托付老朽,便是對老朽的信任,相信老朽能照顧好孩子,可老朽身為師長,卻無力維護膝下學子……發生這種事,莫大失職啊,老朽無地自容,沒有資格再為人師。每每想起,寢食難安,今日老朽依次到各位家里賠罪,望各位大人準許我的請求。”
孔老先生滿面慚愧。
令狐長思連忙勸慰:“老先生不必自責,不過就是一件小兒打打鬧鬧區區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此事責任不在您老,是這些個孩子生性頑劣難以管教,實在讓你費心了,孩子們給你添亂我們做家長的都覺得過意不去呢。您老德高望重,為了這么一件小事就請辭,卻讓我們做家長的顏面何存呀。”
孔老先生心情難以平靜,依舊神傷道:“那日,學生金飛的家長金大人為兒子挨打一事找過老朽,對蔡青所為非常惱火,聲稱此事絕不會善罷甘休。金大人情緒異常激動,口口聲聲要將那蔡青打入大牢。
哎,這件事情越鬧越大了,老朽不敢想象,夾在其中甚是為難,雖然諸位大人沒有怪罪于我,但老朽無力管教學生就是失職,大人們不怪罪老朽,反而令老朽心里更感內疚,老朽對不起諸位大人呀,所以沒有顏面再執掌教鞭了。”
小健哥一聽,心里樂了,哥們跳蚤兒挨了一頓打,回家定是向老爹又哭又鬧,那金飛父親可是臨安有分量的人物,掌管一城武裝的頭子,哪里能受得了這個氣,必會大發雷霆為兒出氣。這下可有好戲看了,蔡青這小子離牢獄之災不遠了,順便也將那狐假虎威的“死螃蟹”丟進大牢去。
令狐長思與那金飛之父曾同朝為官,私下交情也不錯,聽罷金飛遭遇,不由也護犢之心激發,忍不住憤懣道:“這打人的確不對,尤其是當著您老的面打人,實在是目無尊長太過狂妄。化作是我,那蔡青當面毆打我的兒子,我也決計不會放過他。”
小健哥心頭一熱,老爹的話好感動啊,護犢之情溫溫融融。
令狐長思憤然一聲,略一思忖,又道:“那蔡青小子既能如此肆無忌憚,做出如此舉動,想必有些來歷,不知老先生可否了解一些底細?”
孔老先生沒作多想:“老朽與他素不相識,對于此人身世也知之甚少。
不過,他來求學的時候是手持江浙宣撫使董大人的介紹信,信中所言道是董大人的干兒子。”
令狐長思驚愕,旋即向牛知府對了一眼。
誰知牛知府咧開大嘴,笑了:“果然這小子有些背景,不然怎會這么狂妄。”
說著,又向小健哥投了一眼:“如此,賢侄要整他,可就難辦嘍。”
小健哥早有所料那蔡青來頭不小,但聽了老師的話也不禁有些吃驚,但他天生天不怕地不怕混小子,滿不在乎道:“宣撫使的干兒子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親兒子,還不是一只雜種狗,我一樣搞他。”
令狐長思見兒一口粗污,拖著濃重鼻腔嗡了一聲,示意閉嘴。
小健哥只得乖乖聽話,眼神一瞥,瞧見孔老先生正向著自己搖頭,不由吐了吐舌頭。
孔老先生最是了解混小子骨子里的頑劣,也無訓教,收了目光,繼續道:“學堂里鬧出這等事,我這當老師的愧疚啊,就算以后這件事平息了,也難以保證不會再起紛爭。
這些個孩子年輕氣盛個性好強,都是些嬌寵金貴少爺,背后里自持有大人撐腰做事有欠思量,如果不幸再起爭斗,傷了各位小爺爺的金體,老朽怎生擔待得起啊。
在這些孩子面前,老朽感覺真的老了,年老體弱,身心疲憊,實在是再沒有精力應對了,思前想后還是退避三舍為好,今日老朽挨家挨戶到各位大人這里請辭,實乃無奈之舉。”
這老頭子一番話說得再明白沒有,什么年老體弱,身心疲憊,就是想明哲保身,不想卷入這場由個人恩怨演化成官場紛爭的是非中去,老頭子并不糊涂,是個聰明人。
令狐長思自然明了,但他再也想不出臨安還有誰比這老頭更能勝任劣子之師,為了兒子的前途著想,便好言勸說道:“老先生德行高尚,是臨安首屈一指的大學者,您向來治學嚴謹,教人有方,無人可及,長思就是沖著你的大名才將犬子托付給你,希望老先生嚴加訓教早日成才。
今日你突然撒手而去,這臨安再沒有能管教劣子的高人了,我兒從此一無是處事小,你不干了,不僅是我們這些人的損失,更是臨安的一大損失啊,不單長思有此感觸,就是各位家長大人得悉都會無比痛惜呀,還望您老三思呀,為了大局,還請老先生忍辱負重。”
這番話說的,聲情并茂,孔老先生不禁有些動容,卻道:“不是老朽不想,實在是力不從心呀,大人們的公子個個金枝玉葉,若在老朽手下有個閃失,可擔待不起啊。
再說臨安高才數不勝數,老朽區區如螻蟻,還請大人另請高明為好。”
令狐長思苦口婆心勸說:“老先生萬不可這么說,臨安人才雖多,可無一人能及先生。
我這劣子讀過私塾不少,也請過不少先生,可是沒有一人能調教得了,就是在您那里才看到了點希望,只有您能管教劣子。
您就是我的恩人,劣子的恩師吶,眼看劣子剛剛步入正途有了點教化,您這半路突然撒手而去,等于將劣子重又推入了萬丈深淵呀,先生為人師表,自有大愛之心,如此于心何忍呀。”
令狐長思不虧狀元郎出身,口才頗佳,可孔老先生卻似鐵了心:“老朽也有苦衷呀,學堂里都是少爺公子,豪富之家,千金之體,哪一個伺候不好,都沒法和大老爺們交代,即便是有心也無力呀。”
令狐長思道:“老先生,你有難處我體諒,都是為孩子著想,以后也勿需心有顧慮,這孩子放在您這兒就當是囚徒,如有做得不對之處,要打要罵,要管要教,您不必手下留情,俗話說得好‘人不學不知道,玉不琢不成器,嚴師方能出高徒。’我這個劣子,不打是不成器的,若再惹你不高興,不必心慈手軟。”
孔老先生道:“大人誤會老朽意思了,老朽并不是不忍心管教貴子,此次前來也無問責之意。那日之事,令郎其實并沒有做錯什么,反而老朽很是欣賞令郎的所為,只是那蔡青太氣勢。”
話語至此,略一頓,蹙蹙眉毛:“老朽是擔心以后,以令郎和那幫小少爺的性格,怎能不與蔡青勢同水火,如果以后再起爭執,惹出更大的禍端,可是老朽不希望看到的。
學堂是習學之地,不是打架之所,在老朽眼中任何在學堂里發生的暴力事件都是無法忍受的,這是教育的恥辱,也是老朽的失敗,希望大人能體諒我的心境。”
說了半天,其實孔老先生就是不想惹禍上身,以免連累了自己。
“我體諒老先生的心境。”令狐長思連連點頭。
孔老先生又道:“那日金飛被毆打之事,讓老朽既愧疚又氣憤,那蔡青年輕氣盛,也是太過分了,就此事我親自登門拜訪過宣撫使董大人,希望能夠管教一下,可是談得并不愉快……”
小健哥見老師面色有些失落,心中憤憤不平,脫口道:“那狗屁宣撫使一定仗勢欺人狗眼看人低,連干兒子的老師都不尊重,這點素養還當什么狗屁官呀。”
還欲替老師出幾口氣,令狐長思趕緊使眼色,厲聲截口:“不許亂說,你小孩子家懂什么。”
至此一語,孔老先生來意方才顯山露水,原來他是畏懼那蔡青的干爹宣撫使董大人,想來這趟請辭之舉,根本糾結在此。
那蔡青的干爹強橫勢力,定然沒把老師放在眼里,讓為人師的老頭子既感憤懣又覺恥辱,這才萌生退意。今日來此不過是發發牢騷而已,其實他老人家怎么舍得一手創建的私塾呢,歷盡艱辛才創辦起這臨安第一塾,血汗凝聚的成就,正當名聞遐邇事業蒸蒸日上之際,怎么能說放棄就放棄呢。
令狐長思明了老頭兒來意,微微一笑,心里沉了好大一顆秤砣:“老先生虛懷若谷,這點事情定然也想得開,大人不記小人過,何必與那沒素養之人計較。
老先生不必顧慮,日后無論發生什么,長思和牛知府以及臨安諸多朋友都是您堅強的后盾,想那董大人就能一手遮天嗎。”
說著向一邊久坐的牛知府拋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