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茗艾終究還是沒能改變什么。又或者說,作為外人的她本就沒機會去改變什么。
也許是因為她始終摸不透尹慧希的真實目的,或者李茗艾同樣是更傾向于明哲保身的利己主義者,不是什么肯為了一個扶助弱小的可能性和人撕的魚死網(wǎng)破的人。但無論如何,能在那個孩子降生之前就近乎坦白自己行徑的尹慧希應(yīng)當也早料到了這件事。
所以她才有恃無恐。
幾乎沒有人知道尹慧望和這個孩子的存在,甚至梁自衍也是這樣:李茗艾并沒有告訴他。倒不是她懷疑梁自衍也和這件事有瓜葛,李茗艾有自信能夠清楚這位經(jīng)過自己嚴苛婚前調(diào)研丈夫的個性——但或許是因為失敗的經(jīng)驗太少,只長了志氣沒多少教訓(xùn),梁自衍這個人有些太敢于冒風險做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這是他的優(yōu)點之一,但也是缺點。
無論怎樣,每做一件事都要縱觀全局的李茗艾清楚,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扳倒尹慧希和自掘墳?zāi)箾]兩樣。他們畢竟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想要成事誰也離不開誰的幫助是一方面,如果一個人吊死也能很輕易帶著一串落下去,大家整整齊齊、啪嗒一下墜入深淵。
當然,出于人道主義精神,李茗艾也不是沒有嘗試過調(diào)查和猜測。尹慧希的那段話她實在是無法完全理解,所以她用了手段上最有效的一件事:親自到那家療養(yǎng)院暗訪尹慧望的人際關(guān)系。
得到的結(jié)果實在微妙。
剛進療養(yǎng)院的時候尹慧望還是個未成年,相比其他病人攻擊性太弱,連發(fā)作的時候都只是攥緊拳頭呢喃自語,小臉煞白地縮在床角不愿走動,因此很受工作人員的憐愛。
而在最初入院之后,所有的住院費用由另一個應(yīng)該只大兩歲的女孩子每個月以現(xiàn)金的方式送來。有個接待處工作人員工齡很長,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尹慧希的時候:
年輕女孩身量不高還穿著校服,踮起腳尖才能和臺后的人平視,卻板著一張鼻頭通紅、凍得僵硬的臉,事無巨細的一一交代了妹妹在家里被照顧時的細節(jié),比他們見過的每一個成年人都要苛刻。從此風雨無阻,繳納費用且探望親人的高中生變成了大學(xué)生,后來療養(yǎng)院的人也在閑聊中得知這個幾乎是唯一探訪者的孩子讀了碩士、開始工作……
正是因為這件事,尹慧希要求接走尹慧望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阻力。姐姐牽著妹妹的手走上回家的路,根據(jù)療養(yǎng)院人員的說法,尹慧望比每次出門散步的活動都要順從。
至于尹慧望有沒有會產(chǎn)生浪漫關(guān)系的男性,療養(yǎng)院一方矢口否認她會和療養(yǎng)院里的任何人有這種交集。這里的正常人看著她長大,只把她當個孩子。至于那些不正常的本身也很難和癥狀主要表現(xiàn)為意識模糊,愛好是獨自在角落里當蘑菇的尹慧望產(chǎn)生交集。
如果聽了這些話還認為尹慧希完全不在乎自己的這個妹妹,那多少也有點鐵石心腸——李茗艾雖然崇尚理性輕慢感情,但也不至于是徹頭徹尾不通人性的人。
來自過去的線索就截斷在這里。饒是李茗艾也有些迷茫——尹慧望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誰的?尹慧希當天那種曖昧的態(tài)度,究竟又是因為要利用這個孩子做什么?
雖然不會承認,但她始終對尹慧希幽微的人性抱有一絲指望。
許,她們曾經(jīng)確實是很好的朋友。
李茗艾也曾嘗試到原來那個地址,抱著一線希望尋找尹慧望是否還被安頓在那里,但顯然尹慧希不是真那么隨意,那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再加上李茗艾又不是什么醫(yī)生,光憑之前匆匆一瞥看到的顯懷大小,她也弄不清楚具體的預(yù)產(chǎn)期。
日子就這么撲朔迷離著過了下去,該在哪工作的人去哪工作,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等到李茗艾再想起這件事已經(jīng)又過去了幾個月,還是因為托祖父養(yǎng)了一段時間的嬰兒被送了回來。估摸著時間,只要尹慧望的孩子不是什么哪吒,恐怕應(yīng)該已經(jīng)降生了。
這時候李茗艾也終于開始猶豫要不要和梁自衍溝通,看看他那里有沒有其他線索。她可以肯定這件事跟尹慧希和梁自衍合作的那個東西相關(guān),但得到那種既像是否定又完全肯定了關(guān)聯(lián)的答復(fù)以后,李茗艾還沒這么大把握。
不管怎樣,公司的事只有梁自衍最清楚,既然木已成舟,適當?shù)木押苡斜匾?p> 那時候的梁自衍還是很忙。為了有更多的時間四處奔波張羅應(yīng)酬簽合同談項目一直在不斷精簡自己的通勤路線,恨不得直接住公司里,差點連最后的兩點一線都給省了。兩夫妻都不是會做飯的人,本來新婚時還說好雇保姆,后來李茗艾也復(fù)工了,就發(fā)現(xiàn)兩個人為了更多的工作早中晚餐都不著家,基本上只剩保姆、育兒嫂和嬰兒獨守空房。
雖然也不是多付不起這么一個保姆的工錢保險起見,只是家教使然,李茗艾多少還是有點糾結(jié)于這種平白浪費的資源,于是把合同期沒過的保姆安排給同樣家里有新生兒比較忙的朋友來幫忙。梁自衍當然也沒意見,因為這樣就能心安理得的在外面下館子,不用有任何糾結(jié)。
也就在這一天,梁自衍正坐在公司樓下的小館子門口嗦面,展示自己精湛筷功的同時低頭看表,準備五分鐘之內(nèi)吃完再喝一口紅油面湯就上樓加班的時候,李茗艾從門口走了進來。見狀梁自衍也沒有太驚訝,只是知道這肯定是來找自己的,抬手招了招。
知道的知道這是一對夫妻,不知道的得以為這是臥底接頭。李茗艾挎著包就坐在了他對面,直接開門見山:“尹慧希那里有個新生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梁自衍的動作停在一半,茫然瞪大了眼:“新生兒?”
確認了這個反應(yīng)應(yīng)該意味著梁自衍確實不知道有這事,李茗艾用指節(jié)敲了敲桌子,思考片刻還是把自己知道的內(nèi)容全盤托出。梁自衍也是聰明,很快弄明白了前因后果。
“也就是說尹慧希有個懷孕的妹妹。你認為這件事和她單獨的計劃有關(guān)?”
李茗艾點了點頭:“起碼她認為,這個孩子是她計劃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現(xiàn)在的思路在于,會不會有一個能給她提供幫助的人是孩子的生父,所以她認為這樣能把那個人牽制住?”
這當然是目前能夠得出的最合理推斷,一個新生兒再特別也翻不出什么花樣,能夠很快起到作用的當然只是成年人。
梁自衍放下了筷子。他現(xiàn)在也意識到李茗艾現(xiàn)在的意思比起尹慧希要偷偷做一些不為人知的實驗,更傾向于她其實是想拋下自己另起爐灶。這兩者當然有本質(zhì)的不同。
最終他還是表示:“又要有錢又要有能力,起碼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這種角色。尹慧希最近來這里的次數(shù)確實不多,但她一直有在做事。我只能說,如果她真想要完全復(fù)刻在楓越的運行模式,可能需要來的更頻繁一些。”
“所以你一直跟進著她目前的進展,確定她沒有從楓越拿走什么關(guān)鍵的資料?”
其實李茗艾不是那么清楚“那個東西”的運作原理,但她知道要想向其他人證明這個東西有用,這幾年來的測試數(shù)據(jù)恐怕是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不。”梁自衍很坦然,“其實這幾個月我在忙子項目和子公司備案的事,很少關(guān)照尹慧希那邊。我們這里有人能配合她,但是他恐怕也不會關(guān)心尹慧希的個人問題。”
“誰?”李茗艾追問的意思其實是想和這個人確認一下,但不說梁自衍也能猜到。
梁自衍忽然想起什么:“還挺不巧的,我昨天剛給他放了假回老家,兩個禮拜才回來。這個人叫江卓,是我們公司現(xiàn)在唯一一個程序員,好像還是什么全棧工程師*。”
“那可真是稀缺物種……”李茗艾也只弄捕捉到程序員這個關(guān)鍵詞,進楓越多久了,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他?”
“不會吧?之前幾次你到場的聚餐他都有參加,不過可能確實沒和我們坐一桌。”
李茗艾回憶了一下,“起碼沒人給我專門介紹過。”
她的記憶可以說是非常好,簡直可以稱得上過目不忘。
“是么?”梁自衍顯得有些意外,尷尬的沉默一直持續(xù)到服務(wù)員來收了碗筷。人家顯然已經(jīng)和這個年輕的公司老總混熟了,還抱怨了句他把勺子架在碗邊時的壞習(xí)慣。
正式吃完飯,梁自衍先是禮節(jié)性問了一句李茗艾要不要點點什么,得到了否定答案后站起身:“總之如果尹慧希這些天有其他異常,或者江卓回來了,我會告訴你。”
“對了,”李茗艾也想到個關(guān)鍵點,“江卓回老家這事,尹慧希提前知道嗎?”
“我不太清楚他們有沒有溝通過,但我確實是今天才聽他提起。”
這兩個人之間的交談通常主打一個合作愉快、非常順利。李茗艾今天沒有加班,點點頭也就挎著包走上了回程。不過她還關(guān)注另一件事,就是既然現(xiàn)在尹慧希在楓越集團主要和江卓合作,而這位江卓近期人也不在昱州市,就意味著現(xiàn)下的實驗無法進行。
也就是說,尹慧希有了一段不和楓越公司合作的時間。而從基本的邏輯上來看,出于合作需要,江卓很可能會提前告知尹慧希這件事。但在這段時間里,無論事先有沒有準備,她都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李茗艾還是決定下一步險棋。
她聘請了一個以信息咨詢公司名義進行工作的私家偵探,以幫助自己丈夫的名義找了商業(yè)調(diào)查的借口讓人跟蹤調(diào)查尹慧希的一舉一動。尹慧希做事謹慎,但沒有那樣專業(yè)的反偵察能力,很快被找到了幾個類似臨時住所的地方,其中一個經(jīng)常有打扮像是保姆的人出入,而且據(jù)說尹慧希停留的時間不超過兩個小時。
同時,偵探也拍下了幾張尹慧希的照片。拿到照片的時候李茗艾才想起自己似乎確實沒有這個人的照片,甚至連高中畢業(yè)照和成人禮都因為尹慧希請假而沒有拍進去。
這個人活的縹緲,一旦死去,可能連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
所以李茗艾格外認真地看過那張照片。照片里,尹慧希穿著一身整潔的運動套裝,面無表情地站在樓梯下,側(cè)身看向拍照者方向的另一邊。
涉及到尹慧希可能的詭計,也許和梁自衍事業(yè)相關(guān),這一步李茗艾不會假手他人。所以她抽出時間,親自來到了那個地方。
敲門。
開門的人是尹慧望。她穿著素凈但質(zhì)地昂貴的白色睡裙,神情懵懂卻不像精神病人,那種靠在墻邊手足無措的模樣只像是被困在成人身體里的孩子。李茗艾意識到對方開門應(yīng)該只是以為自己應(yīng)當是熟人,大概率是尹慧希,因此小心翼翼地和她對視。
只是還有一件事:李茗艾一看到她就覺得有些微妙的不對,但也說不上來是什么。
李茗艾把自己請到了門里,以朋友的名義試圖和尹慧望交流目前情況,先從詢問尹慧希的情況開始,終究也是得到了一些磕磕絆絆的回復(fù),但也只是關(guān)于尹慧希來這里的頻率以及照料尹慧望生活的保姆,至于孩子更是她甚至聽不懂的話題。
這種精神狀態(tài)不一定說的都是事實,不過李茗艾進門時就有觀察過,這個一室一廳的小公寓哪里都沒有嬰兒用品比如紙尿布和奶粉的蹤跡,更沒有常見的嬰兒保護措施。
這也就意味著那個新生兒確實從開始就不在尹慧望這個生母的身邊。但既然是尹慧希的安排,缺少人文主義關(guān)懷也不令人意外。
至少尹慧望確定是被好好照料著的,李茗艾的良心還是安定了些。
直到走出門,她還在這么想著,和照料尹慧望的保姆擦肩而過。
在三天后,李茗艾下班的路上看見一輛熟悉的車停在路邊。然后就是尹慧希搖下車窗,轉(zhuǎn)頭看了過來。
哪怕先感到驚訝和警醒,李茗艾也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沉聲問道:“你有什么事?”
尹慧希聳了聳肩,“為了避免麻煩,我直接給你看你想看的東西。”
她開車帶著李茗艾來到一處偵探給的清單里存在的地址,是一個很偏僻的地方。一直注視著窗外的李茗艾不斷歸總著自己所有的線索,試圖弄明白這一趟的用意,但始終無法得到答案。
嬰兒睡在嬰兒床上,呼吸很淺,讓空氣都顯得格外寧靜。不遠處的塑料凳上有一個明顯不屬于尹慧希自己的帆布包,光是看著那充斥著劃痕的破舊模樣都能勾勒出所屬的人樸素的身影。
而尹慧希給出了一張時間在數(shù)月之后的請柬。
周歲宴。
“什么意思?”
“這孩子一歲的時候,我會對外說這是我收養(yǎng)的孩子,辦一個比較紅火的小party——我不像你們這種缺乏儀式感的類型。孩子么,總需要一點社會化的訓(xùn)練,多接觸些陌生人,不是嗎?”
這種話讓一個缺席了自己成人禮的人說出來簡直有些可笑。
李茗艾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最終只是干巴巴蹦出一句:
“你以前也不是很有儀式感的類型。”
“人是會變的。”尹慧希踱步到李茗艾身邊,隨意在她耳邊說道,“你也一樣。”
那句話聲音不大,像是種只為擾亂人心、烏云一樣輕飄飄的詛咒。
但尹慧希說的其實沒錯:人總是會變的。
*實際上現(xiàn)實2003年前后這個時間節(jié)點應(yīng)該還沒出現(xiàn)全棧工程師這個名詞,不過想想其他描述方法好像都有點拖沓了就算了,也當做捏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