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些話好像是在告訴我,江卓不是始作俑者,尹慧希才是;之前的調查里也是,江卓也不是兇手尹慧希才是。”徐天翼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事實就是事實,你也沒必要說謊,但梁安,你是要告訴我這么多年來你一直憋著這種想法對付的江卓?”
他顯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對江卓怨氣全無,只是比起這個,在主觀視角下看待梁安的立場顯然是一件讓人疑惑的事。
梁安聳了聳肩,“這個世界不是不完全是壞人就是好人的。因為我認為江卓一直活著更利于所有人就意味著我沒有好好搜集扳倒他的證據?沒有這種道理的。”
天空中的直升機漸漸往遠處飛行。坐在梁安旁邊一直保持沉默不語的江秋在遠離了剛才看到的大廈樓頂以后就換了一個視野更好的位置,在那個最大的窗口邊向外看去。
很快,他極有建設性地問了一句話。
“我們現在是要去哪兒?”
徐天翼這才反應過來這段忽然的航程不是單純為了逃離危險……或者說相對危險的楓越大廈。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腳下的城市燈光逐漸變得暗淡,顯示著他們正向更加偏僻的方位移動。見梁安還賣著關子慢悠悠沒有解答的意思,甚至還試探著追問了一句。
“是啊,咱們這是去哪?梁安……梁支隊長?”
梁安好整以暇地抱著手臂,視線一掃,發現徐天翼這家伙甚至緊了緊自己的安全帶來獲得更多的安全感,和第一次從巢里走出來的小野雞一樣忐忑不安的四處張望。這一系列動作看的梁安簡直啼笑皆非,不知道這家伙高中畢業后究竟怎么混成成功人士的。
“郊區。你不是知道我按理說該在出任務嗎?那個據說著了火的地方。”
最壞的設想之一被證實,徐天翼張大了嘴,“所以你是在帶著我倆進一個新的火坑?”
江秋轉頭看向他,似乎很好奇為什么徐天翼偏偏在這時候能想起自己。而坐在前頭無論在什么場合下都更像純粹的工具人,宛若隱形的飛行員竟然也遠遠地舉起了手。
“能不能放尊重點,朋友?‘倆’,我不算人嗎?”
“……你請的幫手,還挺自來熟。”徐天翼不知道該回答什么比較好,只得把矛頭轉手。
梁安倒是也很詫異地往前方瞟了一眼,顯然沒料到這位飛行員竟然很有個性,就這么莫名其妙加入了話題當中,“實話說,這哥們是‘法師’牽的線最后找來的人,其實我還真不認得。”
“什么法師不法師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只打野。而且是我老板喊我來的,他玩輔助。”飛行員似乎還嚼著口香糖,語音因此短暫含糊了一下,偏頭瞅了一眼后面幾個人面面相覷的情況,“按你們的說法,下面的林子里現在有個地方著了火,對吧?”
這時梁安也往外看了幾眼,因為視野只在單邊比較有限,又探身檢查了另一邊。徐天翼倒是會取巧,直接找視野理應最好的人問了起來:“機長同志,你看見了什么。”
“不用看,”飛行員語氣鎮定,“目的地沒燒就成。看過《守護者傳奇》嗎?里面就著火飛那段可是我的人生信仰。咱這塊鐵疙瘩總不能比不過人家小貓頭鷹撲棱撲棱的小翅膀。”
如此豪橫的說法再次讓徐天翼啞巴了起來,因為此人的思維和比擬太過活泛,都顧不上怎么才能接著扯那些“上升氣流”、“低可見度”的淡來說服梁安讓人把他們先送回城里。
至于梁安,他只欣慰于空中“司機”判斷的結果和自己的計劃確切相符,并不是這么在乎過程的危險程度。同時通訊也很快因為距離的拉近而恢復——郊區被截斷的信號問題早就解決了,現在主要是梁安希望在高空上的情況下也能和地下保持聯絡。
他和幸好還守著對講機的警員通話了幾句確認情況以后,很快把訊號接到了最接近他們去往的山頂關鍵位置的人。
“梁隊?”林蕓倒是比較驚訝,“你人也在附近嗎?”
免提沒關,直升機里于是響起了徐天翼沖著江秋對牛彈琴的抱怨聲,“你看,人家警隊內部都不信梁安能靠譜。”
江秋是個一視同仁的傾聽者,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發牢騷。
梁支隊長胸懷大量,專心和同事溝通情況,“我叫了直升機,現在在趕來的路上。”
“好想法。”林蕓很贊同,“比起單純的趕路,雖然現在還不算緊急,但如果真有山火蔓延出去,直升機可以及時幫助執行滅火。我專門叫人問過,但昱州不是山火高發區域,消防支隊經費也很有限,目前還沒有配備足夠快調動的空中支援設施。”
林支隊長高瞻遠矚著實令人佩服,梁安剛要再說些什么,就聽到前面又傳來了預想不到的聲音。
“我說句實話啊,這種輕型多用途直升機我飛得不多,還是改裝型號——H145,模塊都能拆著換那種。真要讓我像飛消防救援那樣掛個‘Bambi Bucket’吊水,我也整不明白。主要是這玩意下方沒有掛點接口啊,不是那種救火專用型。”
梁安反應極快,在飛行員說出第三個字的時候就及時捂住了對講機收音器。倒不是他覺得林蕓沒肚量和這位沒什么公益精神話癆飛行員杠上一杠,只是自己的這份人脈資源的細節實在是不宜透露給警隊的同僚。
也不是他不信任同事,只是有些東西確實能不說就不說,最好保持徹底的秘密。為了更加以防萬一,梁安直接想辦法取消了免提模式。
后面的徐天翼倒是捕捉到了細節:“你飛得不多還自信成這樣?”
“嘖。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不是么?”飛行員嘟囔著,“也不是我苛刻,你這人怎么這么……”
他的聲音忽然一頓。
徐天翼本來就是驚弓之鳥,聽到他沒聲了心頭就是一緊:“怎么了,現在有什么問題嗎?鳥擊?引擎故障?漏油了?”
旁邊的梁安正和林蕓確認幾個重要的地點、季微的可能位置、現在的行動方案,還有他們預計在直升機降落后匯合的位置,聽到徐天翼這種極不樂觀的第一反應聯想不由得嘶了一聲——幾小時前尹樂奇同學叭叭的那部《空中浩劫》竟然還在追殺他。誰能想到這幾人里面最有可能和那個清澈愚蠢大學生最可能投緣的人是驚慌失措的徐大律師?
“你這什么嘴,擱這咒我呢。要是個人也能開個禁飛名單,我真得把你寫進去……這主意其實不錯。話說您尊姓什么大名?”飛行員齜牙咧嘴,“其實沒什么大事。”
“咒的是‘咱們’才對。”這回終于輪到徐天翼開始干他那咬文嚼字的老本行。
但他也不知道飛行員的下一句話會如同石破天驚,立刻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只是我看到起火點了而已。”
……
飛行員雖然眼尖,但不能一邊開著飛機,一邊隨意觀察著地面。
的確,他們現在不能只把直升機當作單純的交通運輸工具那么輕易的向下降落。降落伴隨著一部分風險,高空有著最好的視野,比山上都要清晰且自由。梁安當然認為解救季微和追查幕后黑手是件大事,自己最好參與其中,但這不意味著他作為人民警察,不會為了解決這個公共安全事件做出努力,讓最能夠幫到忙的人參與其中。
所以,梁安把對講機遞給了江秋。
之前在還沒有看見直升飛機的時候梁安就知道,這家伙熟悉一切能寫在書本上的知識,恐怕早就看過某個飛行手冊,只是不能確定具體的型號而無法通用。這倒不是說江秋能從專業技術人員手上搶走飛機控制權,而是說哪怕不是他的專業領域,江秋也能在最短時間內調取出最系統化的判斷依據,并用最冷靜的方式進行操作實踐。
“林火的防范……或者預防、控制之類的措施,你大概學習過相關的指導資料?”
江秋點了點頭。
旁邊已然進入圍觀狀態的徐天翼看得直撮牙花子,有種青春回來了的錯覺。
其實梁安也只是禮節性確認一下,哪怕江秋搖頭大概也會堅持把這東西給他來處理。畢竟他可以幫忙尋找季微,也可以和人對峙建立包圍圈,但作為一個城市里土生土長的娃,地理都學不好,實在不明白山火這種東西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特殊之處。
于是熱愛揚長避短的梁安很放心的轉向了沒聽明白他們究竟在討論什么的飛行員,“兄弟,你這沒有那個什么‘boba back’的滅火東西我知道,但是總得有降落傘吧?”
“你還真是由內而外的純血本地人啊。”飛行員聽這英語聽樂了,“當然,我們老板最注重員工安全,限載五個人的直升機配了十個傘包,每季度拆開來檢查一次,保證完全的公平公正,絕對不會出現‘五個人四個傘’或者什么電車難題的倒霉情況。”
梁安照著他指的地方翻了一下,意外發現這還真是一點沒夸張。
艙門旁的風聲已經變了調,低沉不穩,像什么東西在夜色中撕開了高空的外殼。
耳邊開始傳來尾槳間歇性的共振聲,混著空氣稀薄的波動。在強風的吹拂下,梁安慢條斯理地拉緊了安全帶,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穿過開啟的艙門邊緣那塊不算大的視窗,看到山地的暗影輪廓。
那是一塊天然形成的平頂平臺,嶙峋不平的灌木交錯縱橫,掩蓋了巖石與土壤的本貌。
“這里風口大、地勢悶,其實真不是好地方。”飛行員嘀咕著,一邊微調操控桿,“如果是平時,我應該在親切的指導,說‘建議您下次換個天清氣明的白天呢親’。”
“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下次我可不會表演這種極限運動。這輩子說真的‘玩’得越少越好。”梁安一邊檢查傘扣一邊輕笑,語氣聽上去就像要去山腳下找個蒼蠅館子吃一頓,“我絕對沒有玩命來給自己找刺激的興趣愛好,我的人生已經夠刺激了。”
徐天翼還是有些將信將疑:“梁安,你真會跳傘?這種事可不能裝相。”
“真的。”梁安非常誠懇,“你是不知道,十八歲以前我一直被我媽用特工的標準想盡辦法來訓練各種驚險刺激的項目。當然,她是文科生,具體的訓練主要內容取決于她看過什么類型的電影,我只會心疼她花出去白花花的銀子,當然會好好學回本。”
“文科生怎么你了?”飛行員忽然怒道。
不像電影里的特工通常那樣,梁安沒有戴頭盔,反而是在其他地面能用的通訊設備上貼了層臨時膠帶,像是提前做好最壞情況下的打算,為之后的通訊做足最基礎的保障。
傘包的束帶已經掛上,只等時機一到就解鎖。他的動作不急不緩,每一步都像在確認一場早就排演好的劇本。
怒火來得快走得也快,飛行員側身瞥了他一眼,語氣半是無奈半是佩服:“不過哥們你這副無所畏懼的勁頭真不像第一次玩‘夜間野投’。這可不是那么好控制的。”
“還真不是第一次。”梁安笑了笑,回答得干脆,像是多說一個字都會顯得矯情。
這確實不是第一次,可惜也不大可能是最后一次。
江秋的閱讀聲從后面傳來,依舊是那種近乎公式化的平穩語調:“傘具解鎖區間根據高度變化設有三段保護邏輯,因此跳出后務必保持穩定姿態,以便感應片作動。”
梁安偏偏頭,看了眼江秋不知道什么時候拿走的說明書:“我就知道你會看……”
他順手又把人家握在手上翻開幾頁的說明書拿了回去,主要是不想聽這種仿佛錄音帶般刻板的說明書朗讀節目,在江秋平靜凝實到仿佛真的會有譴責這種情緒的眼神注視下找了個蹩腳的借口:“……我下降的時候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還得看看呢。”
“風會把它吹走的。”
不知道是不是風把腦子給吹抽抽了,梁安覺得這句話竟然還挺有詩意。
“那就祝你一路順風。說真的,我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覺得你下去能有什么價值。”
徐天翼仍然在旁邊放著不痛不癢的話——不知道是為了洗刷剛才在楓越大廈看到某些情形時感到的沖擊感,還是為了用否定來暗暗宣誓自己仍舊占據了有一定比例不可忽視的主導地位。
至于在暫離前怎么迅速且漂亮地擊潰徐天翼,在跳傘離開飛機機艙的十秒之前梁安就完成了任務,總共回了三句話:“江卓沒被我警告卻始終不在楓越大廈,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
“因為他要在‘這里’親自見一個人。沒錯,江卓就在我現在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