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島正逢著熱鬧的時候。師兄別了蓬萊后,在江湖上闖出了名頭,建立了天水門。時下正為創(chuàng)門三年大擺宴席。
師兄對我的到來又驚又喜,引我至后堂敘話。我告訴他發(fā)生的事,他早已猜到幾分。
不過對于師父封藏蓬萊劍法的做法他不甚明白,“在今世我們便可將他的遺骸送往天仙潭,完成他的心愿,為什么他要把劍譜留給外人,把心愿留給后世呢?”師兄酷愛劍術(shù),所以感嘆再三。
師兄去大廳宣告諸人:“天水門祖師已仙逝蓬萊。”下面鴉雀無聲,眾賓客面面相覷。也許一個五十年前名振江湖而五十年來銷聲匿跡的人,他的名字突然出現(xiàn)在耳邊,未免讓人感到陌生和不適。原來成名之后也會被人遲早遺忘。不過很快他們垂頭喪氣,作出一臉的苦色。喜宴變成了哀悼,我好生歉意。
之后師兄又向眾人宣告了師父的遺愿:凡有尋得蓬萊,將棺木遷入天仙潭者,即可繼承他的絕世劍譜,得到未曾傳人的蓬萊劍法。座下先是一片驚噓,迅即又是一片悄然,那些人左右相顧。忽聞得其中一人嘆道:“令師如此重情重義之人,普天之下又有幾何?”吁嘆之聲迭起。這時候他們才能想起一些師父和玉前輩的美好情感并加以稱羨。
第二天,附近的海船全都沒有了,甚至連漁船也雇到了好價錢。
我在舟山呆了一陣子,終究還是告辭了。畢竟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像在蓬萊一樣蟄居一地,或永遠得到師兄的庇護。世界還有許多地方我不曾到過,那些足以將人深深吸引。我會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中找到自己的適從。于是我辭行了。
經(jīng)過嵩山時,我向上望了一眼。那時我還無暇顧及它,卻不知后來自己終會徘徊在這崇山綠林間笑看人世。
我又依師兄所說向前行了約摸二三十里,可并沒見到什么山谷,附近的人從未聽說過“鹿鳴谷”這個名字。我只好翻身下馬,走進那些山林。那些樹木定有上百年的歷史,把陽光遮得嚴嚴實實。不過往深處走,樹木就逐層疏減。后來我看見一的小男孩在樹下削著小木刀。
見到生人他嚇了一跳:“你是誰?”我問:“小兄弟,你可知鹿鳴谷在那里嗎?”他說:“什么什么谷?沒聽說過。”眼睛卻盯著我腰上的劍問:“你那佩掛的是什么東西?金燦燦的。”我一笑道:“是柄劍而已。”他道:“你是習武之人?”我恐他害怕,道:“不,是這劍好看,買來掛掛的,就像掛玉佩一樣。”他說:“那么,你可否借我一觀?”我就把劍解下來給他瞧。他接過時很小心,看了又看,握了又握,然后將它緩緩抽了出來。于是林間泛起一片金光。他似乎愛不釋手,握了劍比劃了兩下,顯得非常笨拙。可是突然間,一道金線向我眼睛射來。我撤身閃過,大皺眉頭:“你做什么?”那男孩卻一抖金烏劍道:“實說吧,我看上了你的劍了,就讓與我吧。”我才明白小瞧了這半大小子,乃笑道:“我要是不讓呢?”他二話沒說,伸手就是一劍。劍招流利,直削我膝蓋。若非他出手狠辣,我是愿意逗他一展身手的。可他讓我生氣了,我一下踢中他脈腕,金烏劍墜落草地。他機靈地向后一躍,盯著我道:“你原來會武功?”我握劍在手,喝道:“不錯。你這么小年紀就想殺人越貨,看我不好好教訓你!”我原有一半在嚇唬他,可他翻身就縱入樹林中。我忙跟了去。那小家伙人小卻跑得飛快,趖得跟水蛇一般。我忽然看見一排綠墻,是的,綠色的墻,就在這綠林里。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天仙門的駐地似乎不多裝飾,門上只有塊匾書著“鐘靈毓秀”。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門內(nèi)傳出的叫囂聲和謾罵聲。于是我不打算驚動門房。我縱身上墻,看見院落里簇了十來個操著兵器的不善之輩。我也悄悄潛入院中,溜到花叢后,在那石頭邊坐了。
這時突然一片靜寂,廳堂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他和慕容師兄相仿的年紀,相仿的風度,臉色很平靜,但我看那眉宇間卻透著威嚴和怒氣。他目光往底下一掃,沒有一人出聲。然后他說:“你們可以走了。”那些人肯定非常尷尬,不知所措。我轉(zhuǎn)過頭。無須再看熱鬧,結(jié)局很簡單:他們應該向后轉(zhuǎn),悄悄走出大門。
然而卻聽見有人叫喝道:“告訴我們天仙潭的所在,否則拆了你這天仙門!”他們不該這樣,主人會教訓無禮之輩的。于是一陣沉靜之后,我聽見一種尖銳的聲音,那是利器穿過勁風的呼嘯。立時便有人慘叫倒地。這主人跟他家的男孩兒一樣,出手省了打聲招呼。于是就開始乒乒乓乓的混戰(zhàn)。我盡管沒有觀看,看那尖銳的聲音卻聽得清楚。它在刀劍中游走自如,指東打西。它走的不是劍路,似乎不是劍術(shù)招式,但卻迅疾無比,刺穴極準,且干凈利落,興許那利刃上還沒有染上一絲血痕。我留心聆聽,就像我能聽懂大海的沉吟,聽出浪尖的咆哮一樣,我能辨出它的聲音。直到最后哐哐當當?shù)乇魅級嫷兀皇O仑搨纳胍骱颓游返暮粑N疫@才掉頭看去,他們或輕或重受了創(chuàng)傷,但沒有死亡。
那主人卻冷笑道:“先前不肯走,是不是想把命都納給我啊?好,我會收下這份禮物的。”那些人有的試圖去拾刀,有的居然開始告饒。主人說:“我可以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但既然來了,就得留下一顆人頭給我祭門。你等不用懼怕,我只要一個壯士的鮮血。”他走到那些人當中逐個巡視,尋找他的獵物,而那些曾經(jīng)氣焰囂張的人則掙扎著向后退縮,生恐成了不幸的人選。我想也許我該出面阻止,那主人卻發(fā)怒了:“滾!統(tǒng)統(tǒng)滾蛋!”那些人竟不敢動彈。主人厲聲道:“記住死亡的恐懼,好好掂掂你們頭上的腦袋,若再在此間出現(xiàn),就休想活著踏出鹿鳴谷一步!”我閉上眼睛數(shù)了三下,他們就消失得干干凈凈。這種懲戒方式我很贊賞,不過江湖經(jīng)歷久了,才知道那些狼狽而逃、充滿貪欲的人,很快就會忘了刀刃架在脖子上的滋味。人到臨死時才發(fā)現(xiàn)畏懼,但不定會改悔。看來世上還真有能戰(zhàn)勝死亡、讓死神無奈的東西。
我發(fā)現(xiàn)主人仍然立在院中。他道:“出來吧,你想躲到什么時候,就趁這會兒工夫解決了吧。”我從花叢中走了出來,這倒免了我跳出墻再叩門的禮數(shù)。在他看我時我也好好打量了這位兄長,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手里握著的擊倒眾人的武器是一根樹枝。他的話音平靜:“閣下到此,所為何事?”我作禮道:“小弟欲進謁天仙潭……”他似是對“天仙潭”三字諱莫如深,“刷”地一劍就向我刺來——不,是那截樹枝,恍若利劍一般。他可不比那小男孩,那邊才抬手,這邊劍鋒已到。練武的人都有種本能,見到刀槍就閃,且我閃得飛快。那主人緊跟著又追了一招。我已解劍在手,堪堪架住。我沒有拔劍出鞘,這削鐵如泥的金劍對區(qū)區(qū)一樹枝來說是很不公平的。等到他刺出第三招時,我已有了足夠的時間,將他擋在我的門戶之外。我劃出一道劍圈護身,他攻勢凌厲,我化解從容。我看出他使的不是劍路,而是以劍代指的招式,因此能在一瞬之間連刺人身十大要穴。他是主,我是客,所以我只守不攻,但我準備在十招之后有所回敬。
然而他卻突然一撤樹枝,微微笑道:“劍法雍容大度,不知是何人高足?”我亦收劍答道:“在下水天方,家?guī)熋M蓬萊上官天瑀。”他道:“果真如我所料,某乃鹿鳴谷谷主辛木筆,如今還禮了。”他頗有風度地拱了拱手,邀我入內(nèi)。
我道:“怎么辛谷主知道我會來打擾貴地?”辛木筆道:“那倒不知。不過看看你身上的金烏劍,就知道你是令師的傳人。只是江湖險惡,凡事都得提防三分。你我素未謀面,若有人盜了你寶劍來冒認也未可知,唯有在劍術(shù)上一試真假。所以適才多有失禮,你就權(quán)當切磋技藝好了。”又道:“你不必這么客氣。令師與家?guī)熢乔樯钜庵兀鞯茏拥囊喈斖瑸閾从选M竽憬形乙宦曅郑曳Q你一個弟字如何?”我大喜過望,當下叫了聲“辛大哥”。
我又問起先前那幫滋事之徒,他道:“你不知如今江湖中人最注目的就是蓬萊島和天仙潭嗎?”我這才明白是師父的遺言給天仙門招了歹人。辛木筆擺手道:“這惡念由心而生,怪不得他人。何況世人對天仙門素有敵意,對家?guī)熢绱娌还е摹!庇值溃骸拔译m建門十余年,但常常往返于天山、中原之間,鮮有插足江湖之事,也不屑從中爭名逐利。不與邪派交游,不與正派較技,故外人似乎覺得我門可欺,常有人尋入谷來生事。頭一回,我尚可放過,若有第二次,管叫這些鼠輩濺血三尺。倘是對家?guī)煶鲅圆贿d者,只一次就足以萬死。現(xiàn)在他們又對天仙潭覬覦非常,自己也不掂掂看,是天仙潭輕呢,還是自家的腦袋輕。”我道:“可是這一次,還請兄長帶我謁見玉前輩,我身奉家?guī)熯z命,還望兄長成全。”辛木筆笑道:“你既是上官前輩的弟子,我自當為你引見。不過你且暫住幾日,等我料理完谷中事務,陪你一道去天山。”我就要見到那個神話般的地方了。
這時我聽見他招呼道:“正聲,快過來拜見這位叔叔。”我又見到那個男孩兒了,原來他是辛木筆的徒兒。他顯得小心謹慎,并拿眼睛瞟我。其實即算他不瞟我,我也不會說出初時谷中的遭逢。這男孩兒叫秦正聲。“世人稱我派為邪教,家?guī)焻s要我們謹守內(nèi)心清明,故而我給他取了‘正聲’二字,望他日后品如芝蘭,行法正道。”
后來我遍游了這綠色的山谷。這里有亭閣軒榭之養(yǎng),花木鳥獸之蓄,于山林深處另辟了一番天地。此時的鹿鳴谷已初具規(guī)模,讓人能略略睹見它的清姿妙影。它顯得非常安靜,且讓人懷疑它永遠都會安靜得只有鹿鳴和鳥聲。而后來,許多意味深長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
后山有一飛瀑,石壁上刻著人一般高的大字:劍源。辛木筆告訴我,山谷原是玉前輩和師父發(fā)現(xiàn)的,他們一度躲避世俗,在此間結(jié)廬練劍。“那情景想想就叫人歆羨。”辛木筆道,“一個是冠絕當代,一個是風流天下,真是天作之合。并且他們還創(chuàng)出了一套‘玉石劍法’,且以寒玉冰石鑄了‘玉石雙劍’。”我道:“這套劍法我只聽師兄說過,奇怪的是師父從未提及。”“大概因為它并未流傳下來吧,提了倒徒增后人浮想。”早就聽師兄說過辛木筆對玉前輩的敬慕之心,如今從他的感慨情狀中便可了然。
幾天后,辛木筆告訴我可以去天山了。“你看,”他叫將一幅畫展示于我,“我派人向你師兄索要了你的畫像。”又解釋道:“你莫要怪我疑心太重,江湖上什么怪事都有,從前還有人假冒過你師兄呢。我可不想讓那些凡夫俗子,打擾了天仙潭的清靜之地。”我哭笑不得,倘有人精于易容之術(shù)呢?但見他對玉前輩這么維護,我就越發(fā)渴望一見了。
到了天山,我只看見了三件事物:天、地和山。我去時它已經(jīng)開始飛雪。我長年在蓬萊,可沒見過這東西。那時天是藍的,海也是藍的,山是半藍半綠的,而現(xiàn)在通通換成了一種白色。因為天很廣,地很寬,山很高大,所以若非你在飄舞的雪花中睜大眼睛,是很難辨出三者的。遠遠看去,它們其實渾然一體,向世人展示著一種無限的雪白。于是我想天地大概原本就是合在一塊兒的,只是給這玉龍橫身一臥,就將天地轟隆隆地生硬分開了;也或許是老天嫌它的一身裝飾美中不足,得弄條玉帶系系腰身。
我被安置在山上的冰宮里,辛木筆先去天仙潭稟報。我問秦正聲有無去過天仙潭,他答道:“師父視為圣地,怎會輕易帶我進入呢?”
第二天,辛木筆接我下山。他親自駕車,揚鞭馳入茫茫雪海。我聽從他吩咐蒙上了眼睛,耳邊狂嘯著呼啦啦的風聲。我打了個盹兒,醒來后他扶我下車,又扶我繼續(xù)前行。我感覺進入了一個冰洞,因為腳下沒有軟雪,風聲也漸漸遠了。過了一會兒,我嗅到了暖和的氣流,再后來,便是撲鼻花香。
辛木筆解開了眼上的黑布,我看見滿眼的梅花。我跟隨他穿過梅林,步過小橋,看見山壁上滑下一條銀瀑。那是冰山的雪水,于下方?jīng)_出一泓清潭。辛木筆道:“你在此間靜候,待我去稟告家?guī)煛!庇值吐暤溃骸傲顜煙o常,我已轉(zhuǎn)告她知曉,你莫要詢問往日之事,惹她傷悲。”
我環(huán)顧四周,不敢相信自己已置身天仙潭,須知這是師父幾十年里朝思暮想,耿耿于懷的地方。而師父的故事,將在今天最終畫上句號。
傳來輕微的佩環(huán)聲。我盡管有所想象,但當一位神仙妃子當真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還是掩不住一臉的驚色。我沒有見過絕代佳人,但一見到她,就可以肯定她的容顏舉世無雙。她讓人無從說起,她宛若一朵高潔的白玉蘭花,雍容華貴又楚楚動人。她一皺眉,都可以讓人揪心,讓人贊嘆。真難以相信有人愿意惹她傷心,也許上天由于嫉妒而賜給了她不幸的命運。
我趕緊參拜。我想倘使師父那般優(yōu)秀的人物在這里,也會懷著仰慕之心跪倒在她的金絲裙邊。
一個溫柔的嗓音,仿佛是枯燥空氣中的一縷幽香,能讓人想起蓓蕾枝邊的黃鶯,輕輕地飄來:“你就是上官天瑀的徒兒?”我小心地應答,簡短的話語竟然不甚流暢。我現(xiàn)在完全明白辛木筆何以對她如此恭敬、忠心。她用同樣輕柔的聲音命我起身并跟隨她身后。辛木筆則原地止步。
我隨她走進花叢。在一方明凈的石臺上她憂傷地坐了下來,一只紅嘴白鳥翩然停落她的衣邊。
我的確無話可說,只能奉上師父的錦盒和白瑀劍。她取下一支玉簪,輕輕打開了石鎖。里面大概多是師父生前的舊物,紙扇、玉佩之類,還有一些彩箋信札。她默默檢視,神色悄然。
這時我看見一線淚珠兒無聲地自那美麗的臉頰滑落,很快玉石般的下頦被濕潤得越發(fā)蒼白。她無力地抬起纖手,我靜靜地退了下去。
辛木筆趕上來問訊。他搖頭嘆道:“你知道嗎,打我第一次進天仙潭起,就從來沒有見她哭泣過。如今她真的是心如死灰,心如死灰了呀。”低低的琴聲傳來,與花香一并彌漫在天仙潭中。辛木筆道:“這是她的自度之曲,但一直不曾完成。”這一次自然也沒有撫完。
我原以為進了天仙潭,會見聞更多的故事。但事實上第二天,辛木筆就駕著馬車,載著我奔馳在雪野上。
“你是十分幸運的人哪,”辛木筆道:“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是江湖上見到她的最后一人。你我都是最后一人,從此以后,她的稀世之容,連同她的蓋世之名,就不復存在了。”
我聞言詫異:“怎么這么說?”辛木筆道:“我們一離開天仙潭,那里所有的通道都會立即消失。而家?guī)煟瑐髡f中的仙子,則會將自己冰封山中,等待有朝一日那運回玉棺的人兒。”
“可是通道都沒有了,縱然有人尋到蓬萊島,又怎么能夠進入天仙潭呢?”
“她是聰明絕頂之人,自然會想到這一點。她雖然封了天仙潭,但一定會為后人另辟一條絕妙的路徑。”辛木筆又笑道:“不知以后是誰這么幸運,既能繼承你勝師父的蓬萊劍法,又能繼承天仙潭的絕世武功。”
我問:“這又是為什么?”
他道:“你不知道,家?guī)熋姹谔焐轿迨辏恍你@研武學奧妙。她將指、掌、劍三門功夫熔于一爐,修成一書名《三境大法》。這書我尚未窺得一字,它將傳給運回令師遺骸的有心人。”
我道:“聽你這么說,這門武功倒很神奇了。”
他道:“自然神奇,聽聽它的來源就知道:《天人一脈》是她造詣最深的指上功夫,她如數(shù)傳給了我;《普心修羅掌》糅合了中原和西域的掌法,不過她早就深埋雪山,以遺后世有緣者;至于‘玉石劍法’,是她和上官前輩合創(chuàng)而成,自不會輕易傳人。如今這些都消失了,隨著她消失了。除了《天人一脈》,一個個都成了傳說。”辛木筆對他的師父奉若神明,因此言聽計從。倘是慕容師兄在這里,定會為那些失傳的武學大發(fā)感嘆了。
我道:“可你剛才說她會冰封山中,等待那個人的到來,但這又是怎么回事呢?這怎么做得到呢?”
辛木筆笑了:“我不知她怎么做得到,但我知她能做到。她是一個仙子,不是嗎?我甚至相信,她會永遠不死。”
我拉緊大氅回味那些話,覺得自己昨天的一天一夜就像做了個夢,并且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唉——”辛木筆的感嘆和他甩出的鞭子一樣悠長,“只可惜世人要再睹她的玉容,至少是要在百年之后了!”我笑笑,準備閉上眼睛打個盹兒。也許現(xiàn)在還在夢里,等醒來后就一切如常了。
辛木筆的估算原是沒錯的,因為誰也不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蓬萊島,誰也不能在莽莽天山中找到天仙潭。但孰料后來天仙門的慘變,使得這個預算時限提早了數(shù)十年呢。
我隨辛木筆回到冰宮,后來又回到鹿鳴谷。鹿鳴谷雖然清幽適人,但在孤島上呆了十幾年的人如今已不甘寂寞。
我開始游訪名川大山,并且很快想到師父日志中所記載的峨嵋。我決計親臨那悲劇發(fā)生的地方。
不知何故,對于那些幽深的高山我常常懷有一種崇敬之心,這就像是對驚濤駭浪的崇敬與喜愛一樣。峨嵋更使人如此。它那種風鬟霧鬢透出來的嬌媚姿態(tài),不禁讓人想起千里之外的天山仙子,仿佛她此刻正身隱其中。
但在這里,我亦同師父一樣,遇到了不友好的接待。四個衣著奇怪的人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個頭陀,一個乞丐,一個假面人,一個劍客。他們開始繞著圈子跟我說話,黑話白話都有,說了半天,我總算明白他們的來意無非是蓬萊島。“豈止蓬萊島,”那乞丐道,“我們知道你和辛木筆一道去了天山,想必也去過天仙潭。不如你索性好事做到底,把這兩個地方都告訴我們。”我笑了:“那更過分了。蓬萊在東海,你們自己去找吧。”我揚頭就走。那劍客道:“兄臺的好劍,何不借來一觀!”話音甫落,我就聽見腦后風聲。人們真是好笑,明明是想打架,卻偏偏要借口瞧劍。
我喜歡與人切磋劍術(shù)。他使的是軟劍,而軟劍能使得好的人應當是不弱之輩。因此盡管彼此劍鋒鏗鏘交擊,但我的金烏寶劍竟沒有將他的軟劍削損絲毫。他的劍如柳絲鋪展,能舒能卷,能放能收,可謂剛?cè)峒鏉5吘梗瑤煾傅膭Ψㄊ翘煜碌谝坏模饺輲熜诌€與我指點過招呢。因此我很快就占了上風,將那人籠罩在我的劍氣之下。
我原以為旁邊那三人是準備輪番叫陣的,盡管那種車輪戰(zhàn)法已經(jīng)不合江湖規(guī)矩。但當他們看見自己的伙伴快要落敗時,居然索性一轟而上。我原以為自己雖以一敵四,但所耗費的不過是多一點力氣和時間而已,勝負始終一樣。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高手,一流的高手。他們搶占了前后左右四個方位,將我嚴嚴實實地圍在當中。而我那時年輕好勝,恃了師父的無雙劍術(shù)勇斗不懼。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不明智,別人都是合謀好來算計你的,你卻偏要逞強往陷阱里鉆。因此數(shù)百招后,我漸漸轉(zhuǎn)入防守。這時想要撤身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我的劍圈在縮小,我的對手在迫近。我突然想:“他們?yōu)槭裁催@樣殺氣重重、步步緊逼呢?他們是想殺了我泄憤嗎?可是這對他們有什么好處呢?他們照樣不會得知蓬萊所在。”真搞不懂在這生死關(guān)頭我怎么會冒出這么多念頭,須知高手對陣,容不得半點分心,何況又這么多高手。于是一念之間,那假面人的鬼頭杖“呼”地闖入劍圈,向我琵琶骨敲下。我剛剛擊退乞丐,見狀忙向一側(cè)閃避,卻不慎闖入了頭陀的掌勢之中。他的血紅手掌就這么往我胸口一按,我用力揮出最后一劍,人卻給掌風蕩起,暈乎乎地飄了出去。
我聽見“蓬”地一聲炸響,我想那許是自己重重墜地的聲音。我用力拉開眼皮,看見滿山的煙霧,心想自己許是在做夢吧,就索性讓自己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