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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日志

第三章

江湖日志 江淮 8522 2004-07-30 07:59:08

  我肯定昏迷了很久,而且一直很難受。因為我總覺得自己正駕著一條小船,在漆黑的海面上飄蕩,孤零零地一人,孤零零地睜了眼不敢闔上,而胸口則悶得慌,似乎還在喘氣。不過待我真正醒來時,想抬抬眼皮也費力。若非那鏦鏦的搗藥聲,我只怕還得掙扎在噩夢的糾纏里。

那聲音似遠還近,覺得杵臼是用金玉做成,否則沒有這么動聽;且還想起月宮里的玉兔來。我聆聽了陣,才想起已發生的事情。那么現在是怎么回事呢?是鹿鳴谷,還是天仙潭?

蘇醒后見到的第一眼事物是讓人驚奇的,那是陌生的臥房,還有一個陌生的小姑娘。就是那個小姑娘,在那里專心致志地搗藥;而我則在一旁靜靜觀看,懶得開口。忽然她轉過頭來,我不及閉上眼掩飾,已給她瞥見。我等待她的發話,但也許是因為我的怔樣,她兀地笑了。

倘是沒有見過玉前輩,我定以為她是世間最美好的女子,因為就這一下子,我著迷了。

“想喝水么?”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之前我猶覺得似夢非夢,似真似幻。這一問可把我給徹底喝醒了。不過再看她時,那笑容已收得干干凈凈。

我應了聲。

“那你為什么不開口呢?”

我道:“那你又怎知我要飲水呢?”

她道:“我每每醒來就渴。你負了傷,自然更是口渴。”

我負了傷?我想起來,那頭陀好像打了我一掌。難怪四肢癱軟無力,稍一運氣,胸口就隱隱作痛。我爬不起來,只好眼睜睜地讓她給我喂水。她一定是覺得我渴得厲害,灌水也沒個分寸,差點兒把我給嗆住。她卻一邊拿絹子給我抹嘴一邊笑得開心。我問她笑什么,她道:“你怎么像個小孩子?就像我那小侄女,人不小嘴不大,可是又漏口水又漏飯。”我也不禁笑出聲來,但一笑就牽動了傷口。

她見我皺眉,道:“你中了西域的修羅毒掌,不過我會給你治愈的。”我道:“你又如何能治愈?”她道:“是我姐夫教我的。我姐夫是西域異士,不過我姐姐隨他遠走高飛了。”我道:“那么你又是誰?你姐姐又是誰?我又在什么地方?”她告訴道:“這是蜀山唐門。我叫唐風兒。你叫我唐風亦可,風兒亦可,或是唐二小姐,風兒小姐,又或風姑娘、風兒姐姐……總之別叫唐姑娘或唐小姐就行,因為這里的夫人小姐幾乎都姓唐。”

我笑了。盡管沒有親眼所見,但相信自己已到了女兒國了。是的,唐門暗器在江湖上是數一數二的,但這絕技歷來是傳女不傳男,傳媳不傳子的,且唐門女隨母姓,都姓一個唐字。這唐風兒恰恰是掌門之女。

“我可不喜歡被動應答。好了,讓我來問你吧,你姓甚名誰,他們又因何要與你為難?”

我笑道:“那么風兒姑娘,我只有一個名字,叫水天方。”

她點頭道:“是個好名字。那么你就是那個帶來蓬萊秘密的水天方?”

我奇道:“你也知道這事?”

她冷笑道:“這種事在江湖上傳得飛快,誰都想捷足先登。也難怪他們要找你麻煩。”又笑道:“想不到我還救了個成名人物。”

我道:“我出名嗎?”

她道:“你因為乃師而出名。”

我笑道:“這么說,是你救了我?”

她道:“那你說是誰在為你搗藥呢?”

我但笑不言。我不信一個小姑娘能打敗那四個兇神惡煞的家伙。

然而她忽地沉了臉,冷冷道:“我自然比不得你們大行家好身手。我已說了,是我救了你。你信便信,不信作罷,只是從此休問。”

她轉身即走,讓我莫名所以。但聽她喚道:“霜兒,霜兒!”就來了一個小一些的女孩子,道:“姐姐喚我何事?”唐風兒道:“他已醒了,你去看看他吧。”自己便離了開去。

唐霜兒輕聲進來。從她的姍姍步履中便可看出她是一個溫柔嫻雅又可愛的少女。我們很快無所不談。她進一步證實是唐風兒救了我。“姐姐心思聰明,她自有法子救你回來。”唐霜兒的聲音輕柔而動聽,很是入耳。我道:“你姐姐可是生氣了?”唐霜兒笑道:“她就是這樣,一會兒和你好,一會兒又對你兇。”

我喜歡和唐霜兒說話,可唐風兒當真不復睬我。即令端藥送飯,也是往桌上一放,與唐霜兒說過話便走,并不看我一眼。我有些不安,對唐霜兒道:“你代我問問令姐,倘是我開罪了她,就代我賠個不是。”唐霜兒抿嘴笑道:“她又怎會領我的情。既是你惹惱了她,就親自與她說去,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

等到我要與她賠禮時,唐風兒又不出現了。唐霜兒道:“這幾日你可尋不著她了。姐姐已跟隨家母、姨母去赴劍池酒宴了。至于你的傷,姐姐已交待過了,到時自有人煎藥送來。”我道:“那你怎么不去赴宴呢?”唐霜兒道:“我又如何去得?那宴會一是品酒,二是比劍。姐姐于我輩之中武藝最精,娘自然要帶她去顯露顯露,這是其一。其二,這次宴會云集蜀地名士,娘有心要為姐姐覓一夫君。”我一怔。又聽她繼續嘆道:“這也是姐姐的福氣,日后她要繼承門位,自然要為她配個名門世家。倘換了是我,娘才不會特地操心呢。”我笑道:“那可要恭喜令姐了。”唐霜兒仍望著半空憧憬道:“眼下姐姐一定坐在席間,面前是美酒家肴,而四周都是才貌雙全的劍客俠士。”我可想象不出那些“才貌雙全的劍客俠士”,因為他們定然遠不及我的師父、師兄,也不及辛大哥。

我發現我能起床了。其實我有真氣護身,傷勢并不嚴重,而胸口的毒氣已經漸漸化解。唐霜兒便常陪我去園中散步。

這天唐霜兒道:“聽說他們回來了,怎么這么快呢?我且去聽聽她們講的新鮮事兒,回頭再告訴你。”她步子飛快,興奮得像一只小蝴蝶,翩翩然飛走了。

我則四處走動。今天真湊巧,我穿過角門,看見院子里有一大群女孩兒在那里舞劍。舞得很有意思,一會兒就嬉鬧成一團。忽然她們停住了,我看見走廊下匆匆行來一名少女。那竟是唐風兒,手里捧了一個錦盒。

于是那堆女孩兒中有人道:“風妹妹,這么快便回來了嗎?”另一人道:“風姐姐,好像很久沒有和我們一塊兒練劍了。”又一人道:“人家哪會跟你一起過招?倒是聽說風兒小姐又去峨嵋參拜了來,不知都許的什么心愿啊?”一人道:“那還用問嗎?沒聽說她帶了什么人回來嗎?她自然是祈求我佛送她個如意郎君。”“是么?那你們可曾見過?只怕是峨嵋山上的一只猴兒。”笑聲泛起,就像爛水溝里冒出的一串泥泡。這時只顧走路未曾作答的風兒突然止了步,轉身就徑直走到那些女孩兒面前,笑道:“自然是玉樹臨風、劍氣縱橫的如意郎君。倒不似你那天生馬臉的未婚夫婿,也不類你那一臉芝麻的心上人兒,兩位姊妹就等著嫁過去哭鼻子、做春夢吧。”

我微微一笑,看見唐風兒一揚頭就撇下了那幫尖酸的女孩子。但那遭戲謔女子中的一個恨得差點兒與她拼命,手里的劍已抽出一半,閃著青光。而風兒,卻依然故我從容行去,似對那狠狠的拔劍聲充耳不聞。我的眼睛沒有離開唐風兒,我喜歡那充滿自信、全然無畏的樣子。

我靜悄悄地跟在她身后,發現她是望我住處去時,便叫住了她。她展顏一笑:“哦,你已經好了。”我覺得那時她的笑容是最絢麗的。我道:“風姑娘救了在下,在下還尚未向你致謝。”她道:“都已經過去了,還要三番五次地道謝嗎?”兩人相對,我不知該說些什么,便問:“酒宴如何?”她道:“你也知道嗎?你且隨我來,我給你看點東西。”

于是我們到了涼亭上。她放下錦盒,輕輕打開。鮮紅的果子令我眼前一亮。“這可是今早摘采的,我一路打馬趕回來,就是要讓你嘗嘗這新鮮的草莓。”我笑了:“這種果子紅得真可愛。我從未見過,蓬萊島上沒有這東西,它叫什么來著?”

“啊——”她道,“草莓雖然可口,可它有股難聞的氣味。你把鼻子捏著,張開嘴……”我將信將疑。她拈了枚放進我嘴里,看著我捏著鼻子大吃大嚼,終于忍俊不禁。我發現自己并不生氣。

“我去赴宴,就因為那里有很多的草莓。他們在那里品嘗佳釀,我卻真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我們的山林里不見有草莓的。”

我嘗著世間的鮮果,對它大加稱贊。然而目光卻落在她的手上,因為她正拿著草莓比劃道:“它比石榴還要紅艷,它的汁水像融化的胭脂,我都想用來涂染指甲了。對呀,你可曾見過石榴么?”

是的,我的視線不覺轉移到了她的手上,并為之怦然心動。它固不是枯燥的焦黃,也非是那種無力的蒼白。它仿佛常年浸沒在活潑而明凈的溪水里,剛剛才濕淋淋地拎起,水靈靈地,發散著玉一般溫潤的光氣。靈動的纖指,仿佛原本就是為撥弄琴弦而生。指甲整齊而光潔,似乎能與草莓一般滑下鮮汁,可愛而誘人。尤其是她的手腕,連接手與臂的地方,弧線優美而柔和。她的腕恰如其分地般配著她的手,正因為有了前者的搭配,才使后者并非是嬌嫩軟弱或只會嫵媚作態,而是像玉一樣深蘊著堅硬的骨質。這時我才發現她的手上干干凈凈,無一飾物。但我想紫色水晶的鏈子是完美的匹配。

多么好看的玉手。是的,這是玉一樣的手,這是玉亭亭的手(盡管我未曾留意過玉前輩的雙手),甚或較之更充滿了生氣。在它自然垂下時,亦宛如一朵欲仰首綻放的優曇花蕾。我力圖找到一點瑕疵,結果發現那食指側邊有一滴黑痣,就那么一丁點,仿佛松脂后躲藏的微塵,讓人想俯首親吻。

那時我多么想輕輕握住她的柔荑,那種觸摸定然像天鵝絨一般溫柔宜人。但我真正付諸行動卻晚了十幾年,甚至晚了一生。

“我們可以自己種很多很多的草莓。”我沖口道。

她稍稍驚訝地看著我:“什么?種草莓?”我頓覺失禮。可她問:“那會種多少?”

“一大片!”

“是一大片接著一大片嗎?”

“是的,一片又一片,到處都是!”

“滿山都是嗎?”

“是的!滿山都是!”

“那滿山都是紅的,一片一片的紅,連房前的小樹都是紅的。”

她眼睛閃閃發亮,就像冬眠的小動物,一覺醒來看見遍生的綠野而驚喜交加。“多么好的事,想想都覺得美!”

這時我聽見有人喚我,那輕細的聲音是唐霜兒所特有的。唐風兒恍然醒覺,轉得平淡道:“人常常這樣,想得很美,盡管難以如愿。”我盡管喜歡唐霜兒,可覺得她的到來并不適宜。

她見到她姐姐就問:“怎么你一人回來了?娘不同你回來嗎?”

“宴會還未結束呢。”

“那你又怎么回來了?”

“都是長輩們說話,我呆著也無趣。”

“不是聽說,青城、峨嵋會去很多年青劍士嗎?”

唐風兒拿草莓喂她道:“倒是妹妹好性兒,該同去應酬才對。”頓把她妹妹鬧得雙頰飛紅,道:“姐姐,我去和她們練劍去。”

唐風兒卻叫住道:“今兒個就別去了,我才把青兒、紫兒奚落了來。”

唐霜兒“啊”了聲:“你又和她們拌嘴了?”

“是她們出言不遜。”

“那,我更應該去。”唐霜兒轉身欲走。

“你要去便去,只是別代我說一句半句。我可沒有錯,也不許你跟她們賠話去!”這個做姐姐的聲音不高,口氣卻很嚴厲。她的妹妹就站住了。

唐風兒緩了緩道:“你也別去了,只怕給她們欺負。不如你去把可庭接來,咱們一塊兒玩。”

她的妹妹怏怏離去后,唐風兒倚著亭柱悶了半晌。

“你不同她們練劍嗎?”我小心問道。

“我不喜歡,她們也不喜歡。”唐風兒淡淡一笑,“就算她們沖我露出笑臉,可她們也會在背地里損我,說我乖僻,又妒忌我,因為我將來會繼承門位。我才不稀罕做唐門的掌門呢,這沒什么了不起的,我不做,別人也會做,我要做,就做別人做不到的。可她們越是這樣,我越要比她們強。每一次族里舉行比武,我都是同輩中最出色的。有時娘叫我假裝落敗,可我從不認輸。那些表姐怨我也好,姨母不再喜歡我也好,我才不在乎。我才不會討人喜歡。要讓我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還要跟她們一樣假惺惺地笑臉相迎,想想就叫人難受。我跟她們,不是相同的人。也難怪君子嘆道:‘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豈止古人,江湖上亦是如此。”

我靜靜地聽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我不知該作出怎樣的安慰,但也許她并不需要,就像不需要唐霜兒代她和解一樣。

“你別去想那些,悶在心里,會憋出病來。”

“我又怎會放在心上呢?”她依舊帶著淺淡的笑容,“我常常站在這里,抬頭就望見遠山,一層一層的山峰。我只想有朝一日,我能像我姐姐那樣,離開這些山峰,去看看外面的人事。我想去見見外面的江湖,一個人無門無派,自由自在。在江湖里,心思是自由的,沒有絲毫束縛。我可以不要比武,不要赴宴,不要出嫁,也不要假裝笑臉,你說對不對?難道你不是自由的嗎?”

我看著她,笑了,覺得她有些話里透著稚氣、傻氣。我道:“自從我遇見師父后,我一切都是自由的。也許我尚未有過讓我牽掛的事。”

“那么就說說你的師父吧,”她激動得快,冷靜得也快,“他可真是個神奇的人物。”

她的手臂微微垂下,給輕紗籠藏住,讓人徒生朦朧的遐想。我嘲笑自己想入非非,并慶幸之前未在動情之余作出什么承諾。

我很樂意為她講述師父的故事,我以敬慕之心形容那段神話般的愛情。盡管我未曾親眼所見,但我從小跟了師父,聽他撫琴十年,深知個中滋味。我甚至覺得就像在講自己的故事,而對面坐著的,恰是玉前輩,她為之動容了。

“她盡管很美,卻還不如我姐姐那樣有勇氣。”她輕嘆道,“她應該站在她愛人的一邊。”我不贊同。“那她一定沒有令師愛得那么深。”我顯出不樂的樣子。她笑了:“你別小氣,我給你一件應急之物。”

她解下精致的荷包道:“這里有我自制的三枚毒霧彈,我就是用它救了你。你待會兒拿回房去自己看,可不要告訴別人。這是我發明的暗器,唐門沒有這種暗器。小心拿著,它的威力很大。當初你師父要有了這武器,對付那些惡人就不費吹灰之力了。它可以在生死關頭救你三次性命。”我居然毫不客氣地收下了,且像與一個老朋友說話一樣自然答道:“豈止三次?它早已救了我一命了。”我看見唐風兒露出笑容,想的卻是峨嵋山上的惡斗。我覺得自己應該重返江湖了。

這里沒有江湖的氣息,我就像呆在鹿鳴谷一樣悠閑。那兩姐妹伴隨左右。如若兩人都在,唐風兒便保持沉默。可她聽得并不用心,自己思量著什么。我常常從唐霜兒那輕柔的聲音中抬起頭來,碰見她的目光,與之相視而笑。倘是唐霜兒說得久了,她會顯得煩躁,打斷道:“霜兒,茶都涼透了,快去添水來。”我們看看唐霜兒不情愿地離去,都會微微發笑,就像是做了壞事的同謀者。盡管這時彼此了無言語,但都會嫌那個小妹妹往返得急。于是我又盼望著下一個同樣的機會向她單獨辭行。

不過這一切要結束也很快。唐霜兒打碎了一只汝窯瓷杯,那是她離家的大姐留下的舊物。唐風兒言辭稍重,唐霜兒就紅著眼睛跑了開去。

我忙去追那小姑娘,她在花下小聲抽泣。“她不喜歡我,我早就知道她不喜歡我。”唐霜兒出語讓人驚訝。我好生勸解,她道:“你不明白,她素來提防我,就因為那個神諭,所以她時時疑心我,為難我。”

“神諭?什么神諭?”

“唉,你又怎么會知道!那年我們去峨嵋參拜時得到神諭指示,說唐門將有一個冬月出生的人會成就大事。姐姐是冬月生的,我也是,所以她以為我會跟她爭奪門位。”

我非常驚奇,道:“誰都知道你姐姐會繼任掌門,她怎么會因此而和你斗氣呢?”

“你是外人,又怎能明白?姐姐的心思可藏得深,她從不跟我說心事,她們說這叫做心機。”

“她們?她們是誰?”我聽出了苗頭,“是青兒,紫兒?還有那些紅兒,白兒?”

她破涕為笑:“哪有什么‘紅兒’、‘白兒’,是冬兒姐姐、夏兒姐姐,那些姐姐都這么說的。”

我搖頭道:“你呀真是小妹妹,別人說什么你就信什么,竟懷疑起自家的姐姐來。你又怎么知道,那些表姐從姊又是不是暗藏心機,排擠妒恨你姐姐呢?”

“怎么會?”

“那你且想想,暗地里放冷箭,離間兩姐妹的人,是君子呢還是小人?”

唐霜兒人小也聰慧,自然一想就懂。“可我常常看見姐姐發呆,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我笑道:“人長大了總有自己的心思。只是有的愿意告訴別人知曉,有的則放在心里讓它慢慢化解。我和你姐姐,都是后一種人。”

我讓她相信唐風兒是喜歡她的。可她并不能明了她的姐姐,永遠都不能明了。

我這才知道她們姐妹倆有這么大的嫌隙。看來這貌似怡然之地也并不平靜安寧。我突然想要離開,我的傷已經好了,久呆下去筋骨都軟了,何況聽說外間那些正派人士正在四處找探我,我不想連累了唐門。盡管唐門不屬正也不屬邪,介乎黑白之間,可我總不該給恩人添麻煩。

主意打定時,我正好來到唐風兒屋前。敞開的門房內傳出她銀鈴般的笑聲,還有小女孩兒嬌嫩嫩的咿呀語。唐風兒招呼我說:看呀,庭兒多逗人啊?揚起活潑明亮的眼睛瞅我。唐可庭不是她的族妹,是她下一代侄女兒中的第十一個女娃兒。風兒最喜歡她了。這女娃兒和唐家的許多姑娘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以后是個美人胚子。我忽想起唐霜兒說的話,問:“小丫頭多大了?可有五歲了沒?”唐風兒笑著說:“快有了,六月十二就是她的五周歲呢,這小可愛的。”庭姝不是冬月出生的,所以風兒愛她。

唐風兒讓嬤嬤抱了孩子去后,我告訴她自己的去意。當初是她救了我回來,我得先向她辭行。我直接向她表明了去意,卻沒料到她有如此地驚訝。她睜大了眼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讓人有些不自在了。她問:“為什么要走呢?”我說傷已痊愈了,不應再打擾府上了。她說不不,并不打擾什么呀,你仍可以留下來的。我說:但總有一天要離開的,不是嗎?她蹙起了眉尖。她希望我留下來,可是早晚都有那么一別,何況我還有許多地方沒去過呢。

“咳,你知道么,有件事,我只說給你聽——這是我們唐門的私事,是不對外人講的。”我本想說那就不用講了,可又有些好奇。唐風兒說:“三年前我們唐門去峨嵋山上參拜,有神諭顯示說,我們唐家后世三代之內,必有不凡之人勝出江湖……”哦,原來又是這事。可這和我的離開又有什么關系呢?“當然有關系。神諭說,此人生于新舊交替之際,屆時天將降雪于世。而唐門我這一代中,有九人生于冬月,而我則恰在年前三天出世。所以我斷定。神諭所指的那個人——是我!”她說得斬釘截鐵以致神情激動,讓我著實驚訝。想不到她當真有她妹妹說的那份心思。“可是神諭說的是‘三代之內’,如果神諭是真的,為什么不直接說是‘下一代中’而是‘三代之內’呢?”老實說,我不喜歡女孩子家從小就抱有這種好勝的心思。女孩兒不是應該安分守己些嗎?玉前輩之名震一時,并非是因為她特意要“勝出江湖”啊。唐風兒卻解釋說:“這是天機,神諭自然不能點得太透,所以暗示說是‘三代之內’啊。而我恰好在正月前降世,多么巧啊,難道還有更巧的嗎?就誕生在大年夜?”唐風兒說話時眼睛閃閃發亮,儼然自己是注定的那個“不凡之輩”一般。

可這些和我的離開有什么關系呢?“我又尋思,我們唐門的暗器功夫雖獨步武林,可家常武藝卻還是不行啊。單憑暗器,怎么能做到震懾江湖呢?我雖覺得自己與神諭暗示的有幾分吻合,但畢竟還有些懷疑。因此我就常去峨嵋參拜祈告。那天我在神像面前說:倘您是要將光耀唐門的重任交付于我,那就懇請盡快給我指引吧,我在武藝上還大大需要高人指點呢。結果一下山就遇見了你。你說這不是天意嗎?救你回來,本是江湖上尋常之事;但過后得知你竟是上官天瑀的弟子,卻是始料不及。所以我就想,會不會是上天特地派你來幫助我的呢?更重要的是——”她頓了頓,道:“上天讓我喜歡上了你。”

我當場怔住。我當時正安安靜靜地聽著。說實話,那種隱隱約約的野心,似乎是女孩兒所不應該具有的,我多少有些反感。而聽到她以為我是上天遣來相助之時,又暗自大哂。但很快她最后那句話,把我給怔住了。這一刻才真叫做是“始料不及”。我怔怔地看著風兒,而風兒飛快地說完這句后,就將臉別過去。這倒避免了兩人對視的尷尬。在這一瞬間,我腦里轉過無數念頭,好像平生從未冒出過這么多念頭似的,但卻又一個都抓不住。事后慢慢回想起來,那感覺比起當初在荒島上看見大師兄懷里的幼兒,比起踏上中原第一步,比起所有體驗過的那些新奇、驚訝、歡喜還要新奇、驚訝和歡喜。我的念頭還在不能自已地亂竄時,她已很快轉過臉來,仰頭看我。那又羞怯又明亮的斜斜的眼神,既是在審視我有無嘲弄之意,又在無意間第一次暴露出她的愛慕之情,我一下子明白這是一種純潔的發自內心的真實情感了。我早就說過,人的感情,是一種又奇怪又美好的東西。而也就是在這一下子中,我知道她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唐門的女子都是很勇敢的,與玉前輩有所不同。她在等著我的回應,而我記起了自己此時的笨拙之態。我倒惟恐她嘲笑我神情的窘迫了。

我不能說我不動心,面對著風兒。盡管我心里一度不贊成她的心志,但這并不能妨礙我對她的贊賞和喜愛。而后者分量顯然是大得多。

風兒喜歡我,我很感激她這份感情。但我還是拒絕了留下。

“我又能幫你什么呢?”“你是上官前輩的弟子,以你的武功,將來必定可以叱咤江湖。”見我恢復了常態,她松了口氣。我笑笑:“你不也看見我被人刺穿了嗎?”她說:“再勇猛的老虎,遇到獵人圍攻,也有受困的時候。而有我在側,你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她的想象非常大膽,她甚至慫恿我做江湖第一,“你還可以做武林盟主!”可我告訴她:“我是喜歡自由自在的人,我不想做這種刻意功名的事。”“那你幫我呢?我想讓唐門發揚光大。”可我看得出她更是為了讓自己“勝出江湖”。其實我不該責怪她,在江湖中行走的人,有幾個不想望著功成名就的呢?何況于這種聰明伶俐之人,渴望成就是無可厚非的。可我那時不知為什么,因了她是女輩就分外反感她這么做。并且我甚至疑心她之所以說一句“喜歡”,無非是因了我的劍術因了我是師父的弟子,無非是因了一個神諭,以為是上天的安排才生此情愫。何況,“敝派的劍術是不當傳與外人的,這就像你們唐門的絕技一樣,所以還望你恕罪了。”我語氣沉靜道,“唐姑娘,你看錯人了。”

于是就看見風兒緩緩垂下眼去。“你一定要走?”“是的。我一會兒去向令堂辭行。”“那么好吧。你是不會把剛才那些話傳與外間人的,對嗎?那么,請吧。”她臉色有些黯然,抬手做了個送客的姿勢。她不復抬眼來看我。我走出房門后,似乎聽到了菱花窗格中透出的低低嘆息。

我走的那天,唐風兒沒有來送我。我知道她恨我,由此更以為那句一度讓人怦然心動的話是假意飾言。后來我才知道,她其實也送我的,就在附近的山頭,目送我離去。但她不讓我知道她送了我,因為她要讓我知道,她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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