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上的梨花爆出了第一個花骨朵,春天已經在這忙碌的日子里到來,這注定將會是一個哀傷的季節。
吳源受了葉溢的斥責,具體的原因公司里沒有人清楚,而唯一的知情人葉笒自然也不會無事生非。不過,兩個人的梁子卻是徹底得結下了。
風浪過后換來的短暫安寧讓葉笒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他的業務能力格外突出,幾個不大不小的并購案做得有聲有色,甚至有逐漸逼近吳源的風頭。公司里的法則其實很簡單,有了能力,別人就會來巴結你,一旦從高處跌落,那自然就會淪落到底,人人都想來踩上一腳。
正值年下,公司陸陸續續都開始放假,安茉莉負責的項目在年后會有一場激烈的競爭,但眼下她也想好好休息一下,回老家看看媽媽,路暄白自然是要陪同安茉莉一起回老家的,但是由于路暄白家里有些瑣事不得不晚安茉莉幾天到達湖北。
安茉莉的家鄉在湖北的浠水縣,離HG市不遠。爸爸去得早,安茉莉從小和媽媽相依為命,七歲那年,她被過繼給了大姨家因為大姨沒有孩子,安茉莉不情愿,但是媽媽卻狠下心來硬是將她送了過去,只有媽媽心里自己知道除了這條路,她沒有其他辦法讓安茉莉接受教育,有一條更好的路。
寄人籬下的生活安茉莉過了十來年,直到高二那年大姨在四十多歲的高齡懷上孩子,她才被送還到媽媽身邊,而那時候開始安茉莉才得知媽媽的身體狀況已經非常不好。
長時間的奔波,安茉莉疲憊不堪地提著行李和一些保健品回到老家。屋子里靜得出奇,往日回家媽媽總是在屋前等著她,安茉莉喊了兩聲都沒人應答,她放心不下,擱下手頭的東西,急忙查看另外兩間房舍。
還沒踏進廚房,就看見灑落在地上的幾根稀拉白菜葉子,安茉莉沖進廚房,看見躺在地上的媽媽驚叫道:“媽!媽!你怎么了?別嚇我呀!”
原本的那一點困意已經消散得一干而盡,安茉莉強打起精神打了120。救護車來得快,安茉莉跟著一起去了醫院,路上她給路暄白打了一個電話,帶著一點哭腔,“暄白,我媽她……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暈倒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好害怕!”
堅強如安茉莉亦有軟肋,她不能夠失去媽媽這個唯一的親人,路暄白讓安茉莉鎮定下來,然后安慰道:“你現在著急也沒有用,先等醫生檢查出來結果,我明天馬上過來,你把醫院地址給我。”
“好,好!我馬上就發給你!”安茉莉掛了電話,趕緊把醫院地址給路暄白發過去,這個時候她真心地渴望路暄白可以陪伴在她身邊,就像一個被關在黑暗里的人急切地需要一縷陽光。
安媽媽被送進了急救室,安茉莉站在門口,她的心里無比著急又害怕,但此時此刻她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向佛祖祈禱保佑媽媽平安無事,如果求神拜佛可以渡一切苦難,那么這個世上就不會有那么多的人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安茉莉焦急地在醫院走廊里來回徘徊,坐下,站起來,她的心自踏進醫院開始就沒有一顆安定過。
急救室里終于走出來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安茉莉急忙抓住他,“你好,請問我媽媽怎么樣了?”
“現在初步確認病人得了胃癌,她的情況不太樂觀,不過還需要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定現在到什么階段了。”醫生如實說道,“你是病人家屬嗎?先給病人辦理住院。”
安茉莉繳了住院費,回到剛才的地方,她覺得現在每走一步都好艱難,龐大的醫藥費擺在眼前,癌癥,媽媽得了癌癥,今后的手術費,化療費,護理費,還有她自己在上海的開銷,自己那點微薄的工資根本就是入不敷出。怎么辦?還能怎么辦呢?
安茉莉守在媽媽的床頭,蠟黃的臉色,青紫的嘴唇,干瘦的手臂裸露在被子外面,一看就是常年營養不良的樣子。安茉莉心中一酸,輕手輕腳地將媽媽的手放進被子里。
安茉莉靜靜退出病房,她滿心焦慮地坐在醫院長廊的凳子上,生活毫不留情得給了她一巴掌,又快又急,打得她毫無反抗之力。積蓄已久的疲倦和無力感讓安茉莉不知不覺依靠著椅背就睡著了,即便是在睡夢中,她依舊皺著眉頭。
“茉莉,茉莉!”安茉莉被人搖醒。
睜開眼,安茉莉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容,是路暄白來了,他沒有食言。安茉莉一下子撲進路暄白懷中哭了起來,“暄白!”
路暄白安撫著哭得稀里嘩啦的安茉莉,心疼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啊!我在這兒呢!”
“我好害怕,害怕連媽媽都離開我。”
“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從未有一刻讓路暄白覺得自己如此靠近懷里的女友,安茉莉的依賴讓他覺得欣然。
安媽媽在中午的時候醒轉過來,安茉莉總算放下半顆心,“媽!你終于醒了!嚇死我了!”
“莉莉,你回來了!”安媽媽的聲音極其虛弱,仿佛隨時都會戛然而止,“本來想著給你做點好吃的,沒想到年紀大了這么不中用了。”
“媽——”安茉莉的眼睛一熱,眼淚就掉了下來,“媽,你要好好休息,醫生說你得了胃癌,媽——”
安媽媽有一剎那的沉默,繼而慈愛地笑了笑,“孩子,別哭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媽活了這么大歲數,早就看開了,只是放心不下你一個人……”
“媽,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的,現在醫療水平這么發達,就算是癌癥,你也可以活很久!”安茉莉急忙道。
“傻孩子,費那個錢做什么,還是自己存著吧!你在上海那種大城市哪里不需要花錢?”安媽媽不是不想活下去,但她深知如果要治療,必定是一筆價值不菲的數目,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女兒下半生有一點保障。
安茉莉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急著勸媽媽,但她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救媽媽。“媽,你先好好歇著,我去問問醫生關于您的病情。”照顧了安媽媽入睡,安茉莉才敢出去。
這似乎是個多事的春日,言希沒有回家,我也決定留在上海完成旅拍一些后續的圖片修飾,順便去看看徐叔叔,索性兩個人就結伴在家里涮火鍋。
過年中的上海十分空曠,換句話說就算橫著躺在馬路上都不會被車撞死。這樣的冷清與平時的繁忙截然不同,徐戍年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大半的時候都躺在床上將養,我和言希帶了些補品來給他拜年,我知道今天大約是避不開徐嘉羨的。
徐嘉羨打開門,頗有些意外,“你們怎么來了?”
“我和言希來看看徐叔叔。”我揚了揚手里的補品。
徐嘉羨讓我們進來,從我和言希手中接過補品,“來就來吧,還帶禮物,太客氣了。”
徐嘉羨陪著言希坐在客廳里,我熟悉地敲開徐叔叔的房門,徐戍年病怏怏地靠在床上,原本尚顯年輕斯文的面容上也多了幾分蒼老衰敗,我仍然記得那一年他帶著徐嘉羨,牽著我的小手,怯怯地叫他徐叔叔。“徐叔叔!我來看看您!”
“是小瓷來了。”徐戍年吃力地露出一點笑容。“快坐!”
我坐在那張老舊的單人沙發上,深棕色的皮面已經有了斑駁的痕跡,歲月的流逝不論是人還是物,都自有定數。
“徐叔叔,祝您新年快樂,福壽綿長!”我向他拜年。
徐戍年已年近古稀,所謂福壽綿長不過是世人的向往,“謝謝,最近還好嗎?自從你媽媽去世,我也沒有機會親自過去上一炷香,人老了,自己的身子骨也已經不行了。”
聽他提起媽媽,我不由傷感,“您的心意到了,媽媽地下有知,會明白的。”
“叔叔的日子快要到頭了,有些話我想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嫌我這個將死之人啰嗦。”徐戍年渾濁的目光里透露出一絲懇求。
“您說,我聽著。”徐戍年這樣的請求讓我心中不忍,從前的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到如今臥病在床的虛弱老人,只覺得有一瞬那種不知名的感覺如同浸冷的冰雪將我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你剛到我們家的時候還那樣小,第一眼瞧見你就很喜歡。我只有嘉羨一個兒子,在我心里,一直都將你當作我的女兒一樣。”徐戍年說了幾句話就要歇一歇,“我的兒子一生下來就沒有了媽媽,所以我極力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給嘉羨,連同他媽媽的那一份也一并給他。”
為了徐戍年的這份苦心,我動容不已,父母愛子的方式大抵如是,“您是一位很好的父親。”
徐戍年笑著搖搖頭,“其實,嘉羨這孩子很像我,總是喜歡把自己的心事藏在心里,對自己喜歡的東西都很執著。”
我隱隱猜到他的用意,剛想作聲,徐戍年伸手阻止道:“小瓷,嘉羨喜歡你,我很早知道了,也難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喜歡你也很正常。”
“徐叔叔……”
“小瓷,你們之間的誤會,嘉羨都跟我說了。你們之間的事情我無法干涉太多,但是有一句話我想對你說,人都會犯錯,有些錯大一點,有些錯小一點,最重要的是你怎么看。你一直耿耿于懷,是因為嘉羨對你的不信任讓你感到了絕望對嗎?”徐戍年的目光有些飄渺,“小瓷,我不求你能夠和嘉羨重歸于好,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原諒他。他為了幾年前的事情一直自責不已,我這個做父親的實在不忍心看他這樣。有時候愛會蒙蔽人的雙眼,他傷了你的心是他不對,但你也要明白愛之深,責之切。他對你的苛責焉知不是太過愛你?”
我良久無言,百感交集,徐戍年誠摯的目光讓我無處躲藏,“徐叔叔,我答應你。”也罷,就當是圓了徐叔叔的最后一個愿望吧!
徐戍年一笑,臉上的皺紋更深,卻單純得像個孩子得到了喜愛的玩具一樣,他的瞳孔突然變得無比清明,臉上逐漸有了一點點正常的血色,那是一個人回光返照的時候。時隔許久,他終于可以為了兒子松下一口氣,做完這最后一件事情,“謝謝你,小瓷,以后你們都要好好的。他媽媽一個人在那邊的世界太久了,一個人肯定很寂寞……”
他仿佛在交代完后事后喃喃自語,我點了點頭算是最后的回應。
當夜,徐戍年就走了……
接到電話的我匆匆穿好衣服趕到徐家,我到的時候徐嘉羨已經替他換好的干凈的衣服。徐戍年去得安詳,他的唇邊帶著一點淺淺的笑意,所有的生前富貴,福壽綿長大約都抵不過這一刻,這或許是徐叔叔期盼已久的,在他的心里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徐阿姨,現在她終于來接他了。
我一直記得多年前,我初次到徐家的時候穿著一條白色的吊帶小裙子,散著長至腰間的黑發,猶如生身父親一般照拂我多年……
今年的春天似乎多傷逝,這樣的哀傷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停止。徐叔叔下葬那一日陰雨連綿,我著一身黑色羊絨大衣打著傘立于墓前,言希,樂意,葉笒都一一過來致意。陰冷的墓園里連綿起伏的啜泣,我站在徐嘉羨身后失聲痛哭,徐叔叔的逝去讓原本就不多話的徐嘉羨更加沉默了起來,留給我的只有孤獨而蒼白的一個背影。
在墓前祭了酒,燒了紙,前來吊唁的人已經走了大半,葉笒和言希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擾傷痛中的我,而樂意也只是簡單安慰了一下,親人離世帶來的悲傷除了自己,誰都無法讓我們走出來。
徐嘉羨轉過身,他憔悴了許多,“陪我坐一會兒好嗎?”
我沒有拒絕,陪著他坐在靈堂里,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謝謝你肯來。”
“你不用向我道謝。”我客氣而疏離,徐嘉羨的臉色越發郁郁,我情知他被我的語氣刺傷,微有不忍,“我肯來并非只是為了徐叔叔多年養育之恩,也是為了你。”
徐嘉羨抬眸,眼底的希冀直白而明顯,“不管怎樣,我都要謝謝你,爸爸一直惦記你,在臨走前能夠看見你,他很高興。”
“嘉羨,我們之間冷了多年,過往的一切就讓它過去吧!我早已原諒你了。”這一句話是對徐叔叔的承諾。
“真的嗎?你終于肯原諒我了?”徐嘉羨似是不敢相信,他帶著一點小心翼翼問我。
我鄭重道:“我親口允諾了徐叔叔會原諒你,徐叔叔臨了的心愿只是希望我原諒你,他對你的確是盡心盡力了。”
巨大的震驚吞噬了徐嘉羨生出的一點喜悅,“你說,這是我爸爸臨了的心愿?”
“沒錯。我原諒過往的一切,但我無法真正放下心中的芥蒂,不過,如果你有需要我會盡力。”往事不可回轉,我能做到的也只是這樣。
徐嘉羨的神情逐漸沉寂下去,“如果沒有我爸爸臨了前的懇求,你一定不會原諒我。”這話仿佛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他這樣的頹唐讓我無法說出任何無情的話來,“其實,我早已忘記了,這么久都過去了,該放下的也都放下了。即便沒有徐叔叔臨死前的懇求,我也一定會原諒你的。”
“其實爸爸去得很祥和,帶著笑意,我想他一定是念著媽媽許久,如今終于可以團聚。”徐嘉羨流露出一點羨慕,他并沒有這樣的幸運,即便活在同一平行世界里,也無法挽回心中所愛。
“總有一天,你也會等到你的春天。”我寬慰他。
愛情的世界里總是一波三折,我們總要堅信逝去的春天總會有回來的一天,正是那份未知讓我們嘗盡了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可是,究竟要等待多久,才會迎來下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