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轉身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崔氏宗族莊園的管家姜伯龍,他看起來急匆匆的,身后不遠處還緊緊地跟著一個四人抬的轎子。姜伯龍見方明回轉了身子,腳下便稍稍放慢了了些,一邊揮手招呼一邊說道,“方老先生,如何走得這般快。且請稍等,稍等片刻。”
方明看見姜伯龍身后一顛一顛的轎子,便知道這自然是來接自己的,見姜伯龍氣喘吁吁地過來,笑道,“大管家何必費心,寒舍離著莊上不遠,老夫自己走回去便是了。”
“老先生身輕體健,可真是讓人自愧不如了,這轎子是早先就備下的,不想老先生自己走回來了。這么晚了來請先生,不為別的,是我家主人想請老先生吃酒。”姜伯龍說這,用衣袖袖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吃酒啊。”方明抬頭看看天,見日頭已經快要全都落山,唯獨留著的一抹余暉搽在黛色山巒的峰線上,“吃了酒,老頭兒可就回不了家了啊。”
“老先生不必擔心,莊上已經為先生備好了住處。就在學舍左近,也不怕耽擱了明日的課程。”姜伯龍笑道,見抬著轎子的幾個漢子已經在身后站定,又說道,“主人白日里忙些事情,剛得了空便叫我留住先生一敘,老先生移尊赴邀,也算是幫小的一個忙了。”
“呵。好,姜官家這樣說時,老夫自然不得不去了。只是崔莊主一向忙碌,別因為老頭兒耽誤了事情才好。”方明笑道,見姜伯龍把轎子的簾子撩開,自己慢慢鉆了進去。
轎子一顛一顛的走了很久,抬轎子的四個漢子一言不發,只是偶爾聽見姜伯龍指點路徑的聲音,方明雖然年紀大了些,但耳聰目明,聽著姜伯龍不時的指路言語,也能在心里大概估量出學舍和所在地的距離,
“沒想到,崔家的莊園竟然發展的這般大了。”方明在心里感慨著,“這崔家的族長崔世烈,還是二十年前我與他父親一同致士時見過一面,那時他在長安還有功名,現如今早就辭了官,也不知道變成個什么樣子。他這次邀我來,不知道說上些什么,若只是閑談敘舊,那也罷了,若是說到什么緊要處,老頭兒就只好先裝裝糊涂了。”方明正想著,聽見轎子外姜伯龍一聲“停”,轎子便安安穩穩的落在地上,方明收束了心神,聽見姜伯龍在轎簾外說了一句,“方老先生。咱們到了。”
“好。”方明答應了一聲,從簾子出來,抬眼便看見一塊巨石屏風,姜伯龍揮了揮手,叫抬轎子的四個漢子退了下去,然后對方明說道,“方老先生,此處是內院會客的地方,老先生請吧。”說著躬身甩手,將方明請了進去。
二人繞過屏風,就到了一方堂正正的開闊大院子,其實天色已經甚晚,可院子四周都吊了大紅的燈籠,院內院外都是垂手侍立的下人在伺候,倒也顯得十分有生氣,“好大的氣派啊。”方明心中想著,瞇了眼睛朝中堂里看,只見堂上一人四五十歲年紀,側臉上看出齜鬚十分工整,身上穿了件平常的粗布袍子,捧了一本書在那里踱來踱去,口中念念有詞。方明見了,心知這人定是崔氏莊園的族長崔世烈了。
“主人讀書讀得入神了。老先生稍后,等我去通報一聲。”姜伯龍把方明留在堂外,自己碎步曲著身子往屋子里走去,姜伯龍的身影被燈籠照著,忽忽一晃之間,便被崔世烈留神看得到了,崔世烈見姜伯龍朝堂上走過來,遠遠望見院子中一個稍嫌傴僂的身影,把書往案前一丟,也不說話,朝著姜伯龍擺了一下手,急急走到了院子中央,見方明長髯飄動,崔世烈稍稍端詳了兩眼,歡喜的輕輕捧住方明身子便拜,同時喊了一句,“世伯!”
“快起。快起。”方明拉起崔世烈的將跪未跪的身子說道,“讓我看看。讓我好好看看。”方明說著,先是仔仔細細從上到下把崔世烈打量個遍,然后望著崔世烈的臉,連連點點頭笑道,“好、好、好。二十年不曾見了,當時的少年郎如今已經成了大人物了。”
“世伯取笑了。二十年前得以聆聽世伯一番教誨,世侄可謂是受益良多,如今再見,當真有恍然隔世之感。世伯身子越發輕健了,當真是讓人欣喜,只可惜家父十年前病逝,若是走前能夠見上世伯一面,也不至于去得那般不舍了。”崔世烈說的動情,忽然讓方明想起來很久以前和崔世烈父親的交往來。
崔世烈的父親崔宗臣是在十年前的春天病故的。這個崔宗臣與方明一樣,十幾二十年前的時候,都在長安城里任職,當時的方明是國子監從六品下的監丞,崔宗臣則是正六品上的太學博士。兩人職位相近,于學問上更是志趣相投,交情很好,堪稱莫逆。其時張柬之等發動神龍政變,擁戴中宗繼承大統,二人雖然都是年介五十之人,但仍盼望著李唐皇室復興之后,能夠天日重振,施展抱負。
可讓方明和崔宗臣二人沒有想到的是,中宗登基后,以武三思為首的武家勢力不但沒有連根拔起,反倒變得更加根深蒂固。武三思陰謀勾結韋皇后,將擁立中宗有功的張柬之等五人被明升實降,賜封為五王之后尋機貶到各地,旋即分別毒害致死。方明和崔宗臣雖有力挽狂瀾之心,卻限于官職卑微,無法上達天聽,每每于夜中相聚,終夜不眠的對席長談,策劃著鏟除奸佞之策。
時日漸長,二人都意識到短時間內不可能扳倒武家勢力,這不緊緊是因為朝中大臣大多明哲保身、唯唯諾諾,更因為韋皇后和武三思背后的支持者不是別人,正是中宗皇帝本人,方明和崔宗臣感到無力匡扶社稷,只好紛紛辭官,回歸故里。
雖然身在草野,二人的心卻仍舊牽掛著朝廷,離開長安的一路上,兩人都認為相互綢繆商議,也未必能得出來什么好計策,倒不如二人分頭思索,說不定還能得出意外之喜。于是方明和崔總稱各自苦思冥想,分頭思考救國之策,這時候,崔宗臣便邀好友方明到莊上住些時日,方明則歡喜的一口答應。
可兩個人沒想到是,風雨十幾載的至交好友,便要在那時節分道揚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