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蜀國確州城，離王都很近，我在此置辦了一宅子，當我在王宮里感覺到累到撐不下去的時候，便會到此逃避。
我在這里結交了一個朋友，朋友姓楊，是個書生，于是我隨口說自己也姓楊，叫楊天佑，也是個書生。
如果這個身份是真的就好了，我常常這么想。
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會過著每個月大部分時間是蜀國太子或者王上，小部分時間是楊天佑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我在宅子后院里遇見了一個女人，不，是女仙。
她在空中巧笑嫣然，說，“凡人，我是天上的神仙，現在要問你一件事，你曉得集市在哪嗎？”
神仙都這么傻的么？問路會問到人家里來？我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仙子，路上行人那么多，你怎么到我家里來了？”
“這是，你家？”仙子前后左右的看，“對不起，我沒怎么見過路，我們天上一般走幾步就在飛，你們這些房子跟路都太小太窄了，長得還差不多，門也開著，我還以為這里也是路呢。”
通過她奇妙的話語，我依舊想象不出來天庭會是什么樣，無奈一嘆，“仙子，要不我帶你去找集市吧？”如果只是單純指路，說個方向，這位仙女又不知道走到誰家里了吧？
“好啊，凡人，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云華。”云華開心一笑。
“我叫楊天佑。”我回答，“云華姑娘，你別在天上飛了，太引人注目，還是下來走吧。”
云華從空中降了下來，跟著我走。
我鎖了門，往集市方向邊走邊好奇，“仙子，你到凡間來有什么事嗎？”該不會是什么傳音布道、賜福降災之類給蜀國吧？
“我在天上特別無聊，就想下凡來玩啊。”云華道，“我都幾千年沒下過凡了，凡間變化好大啊，記得以前都沒有這種房子，人都住山洞里呢！”
我無語半晌。
“對了，楊天佑！”云華叫道，“我在天上好像看見你唉聲嘆氣，怎么了嗎？你要是有什么煩心事，我是神仙，我可以幫你的。”
我苦笑一聲，“仙子好意心領了，我的事，會自己解決的。”蜀國王位的擔子，就算是神仙也愛莫能助吧。
“哦。”云華應了一聲，但我明顯感覺，云華沒有放棄。
帶著云華在集市玩了一天，云華特別自然就住進了我的宅子里。
次日一早，我在自己枕頭旁邊看見了一個裝滿金子的寶箱，哭笑不得，抱著寶箱敲開了云華的門，見云華一臉自豪出現，“謝謝仙子好意，但我不缺錢。”
云華懵懂的接過寶箱，“但是昨天那些凡人不都很喜歡嗎？我皇，我哥也說你們凡人最愛金銀珠寶，搞得天上神仙也越來越喜歡金銀珠寶，還有那種叫錢的東西。”
“我不喜歡。”
云華驚訝道，“太上老君說過，錢財乃身外俗物之一，我們不能貪戀，但是我們天上的神仙都不能免俗，你好厲害啊。”
我心道，看來天上的神仙，應該也不全是超凡脫俗啊，那天上究竟是什么樣的呢？究竟什么樣的環境，才會養出這般天真純良的仙女？
我愛上自己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接觸到的天真。
沒有在一起幾日，我不得不回王宮，在外悠閑的已經過了時限，也不得不向云華坦白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云華只道，自己還未見過人間的王宮，便跟我一同回了宮，假裝自己是我新收的小宮女。
一日泛舟湖上，我問她，是否愿意嫁我為妻，萬幸，或是不幸，她答應了，但藏不住情緒的她看上去心事重重。
我問她為何，她只能老實交代，原來她是萬神之主的妹妹，我的這位大舅子與天界諸上神定下人仙不得通婚的天條，不過幾百年。
“我的父母也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不如，我們一起逃走吧？”我道，“你告訴我天庭的事情，我來部署，我們隱姓埋名，就像一對普通的夫妻，男耕女織，好嗎？”
云華答應了。
名利江山，對我而言皆為糞土，除了這份愛，我什么也不想要。
云華按照我的指示聯系了西王母，王母先是勸說云華，但實在無奈，只得答應我愿意為云華保守秘密，借口云華到她瑤池居住，待到我百年之后，再讓云華歸天，而我聯合了想奪我太子之位的弟弟，假死逃出了王宮，呵，算是讓他得償所愿了。
可惜，我們的事出了紕漏，被父王發現了，父王對自己兒子與宮女私奔的事情怒不可遏，派出杜宇來捉拿我們，云華有孕在身，法力被固，與凡人無異，在馬車上就要臨產，我們沒能逃脫，還好，杜宇與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愿意放我們一馬，可是，我怕了，萬般部署也敵不過天數變化。
聽見云華產子所居的小屋里傳來的，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我手漸漸握緊，進屋對云華道，“孩子不能留在我們身邊，因為太危險了，若有朝一日，我們被發現，至少，至少要保證他的安全。”
云華哭的泣不成聲，我越發感覺到自己的無力。
我給孩子取名為楊戩，將他以自己太子的身份托付給了那位確州城的好友撫養，因為那名好友一直說，他會入朝為官，他想為君主盡忠，在好友的影響下，或許楊戩日后也會入朝為官，這樣，或許能彌補一點我虧欠的身為君主的責任。
逃脫一切、躬耕于村野的日子，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幸福，那是從未有過的滿足。
直到十年后，我聽到鄉間人說，蜀王駕崩，新王登基，新王，叫楊戩。
楊戩長得太像云華，而氣質太像我了，后來聽杜宇說，出巡的父王在街上一眼看見抱著一只小鷹的楊戩，恍惚之間好像看見了曾經鮮衣怒馬的我，定睛一看，那張臉卻那么像當初太子宮里的云華……父王立刻下令徹查，他沒能找到我，但坐實了，楊戩是我的兒子。
父王寫下了密詔，立楊戩為太子，因為我的王弟，我曾以為只是想要王位，至少還是會為民作想的王弟，沒了我的掣肘便脫去了偽裝，越發陰狠毒辣，權力也越來越大，為了蜀國的一線生機，我知道父王就算是犧牲楊戩，也絕不會將王位那么輕易的交給王弟！
我站在田野邊，瘋了一般的大笑了一場。
回到家后，云華眸中含淚的望著我，顯然已是哭過一場，“天佑，我這就入宮，把他接回來，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我張了張嘴，聽見自己說，“不行。”
“為什么？”
“因為不能讓王弟繼承王位，否則一定會民不聊生。”我咬牙道，“就讓咱們的兒子，當蜀國的王吧。”
“可是，可是王宮那么兇險。”僅僅是在蜀王宮當了幾個月的宮女，云華便已見過許多明爭暗斗，那是個吃人的地方。
“我立刻聯系杜宇，聯系我曾經的舊部，我可以的，相信我。”
云華相信了我，但我其實并不相信自己，曾經的舊部大多退位或是倒戈，我全都信不過，除了杜宇。
我孤身前往王都找到了杜宇，杜宇看見我便跪了下來，再嚴重的傷痛都未曾哼過一聲的漢子竟落了淚，我扶起跪拜我的他，讓他幫我出面周全，幫我照顧我的兒子。
我從他的口中聽到了很多關于楊戩的事，這個孩子特別的聰明，是個天才，任何事，一點即通便罷，還能舉一反三，我對此不知是悲是喜，我發現自己好像寧愿他蠢笨一些，那樣才像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回家后，我把事情告訴了云華，云華控制不住自己，帶我進王宮去偷偷看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大多數時候都在看書，剩下的時間，望著天空在發呆，我們一共去了兩次，就再也沒去過，因為我不允許云華與孩子相認，也不讓杜宇告訴楊戩我們的存在，因為我明白，只要那孩子喊一聲“母親”，云華必定不管一切，將孩子帶走。
大多數時間，我依舊住在遠地，每周都由云華帶我飛回王都或是由杜宇飛鴿傳書，讓我了解情況，避免王弟發現我的蹤跡。我與杜宇商定了讓他佯裝倒戈，迷惑王弟更加昏庸，暗中招攬官員，視機奪取兵權的計劃，我沒想到，定下這個計劃不久，杜宇過來告訴我，楊戩也想到了這個計劃，我愣住了，這個孩子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為什么？
時間很快就告訴了我答案，杜宇在平亂勝利后竟遭到了叛軍的刺殺，我沒了他的消息，正當我焦頭爛額，更糟糕的事發生了，天兵天將到了。
絢麗的云彩籠罩在我樸素的小屋外，他們要帶走云華，我不肯，云華拉著我的手，將它放在了她的小腹上，笑著跟我說，“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為了這個孩子，我也不會有事的。”
我呆呆地跪在院子里，看著天兵天將將云華抓走，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王母來了，她飽含著歉意對我道，“對不起，玉帝突然來看望云華，我沒能瞞的過去。”她接著道，“云華那邊，我必定和東華一起為她求情，你暫且不要太過心急，現在當務之急是楊戩。”
“楊戩怎么了？”我不明白，“難道玉帝也對我與楊戩做出懲罰？”
“不，天規只規定了懲罰思凡的神仙，沒有凡人。”王母道，“這涉及天庭機密，你曉得后千往不能告訴別人，天界前朝有太子十大金烏，威脅到了玉帝，玉帝想殺了他們，但他們警戒之心太高，法力也太強，因此玉帝煉制了專克金烏的神弓神箭，但神弓神箭有靈，心氣極高，出世便認定了主人……”
我不敢置信的喃喃，“它們認楊戩為主了？”
“不錯。”王母沉重的一點頭，“但是玉帝命司命仙女占卜尋找神弓神箭的主人之時，我也在一旁，上面出現生辰八字的一瞬間，我一看便曉得一定是楊戩，于是我破壞了她的命盤，他們現在依舊找不到人，我想問問你與云華，你們是否愿意讓楊戩踏上仙途？若是不愿，我可以保證，盡全力幫你們隱瞞楊戩。”
“云華必定是不愿意的。”我道，“我也不愿意。”
“好。”王母道，“你的意愿我已經知悉，云華的意愿，我會再問。”
王母走后，我迷茫了，現在，我失去了杜宇，也失去了云華，楊戩被逼退了位，還在王宮里受苦，我該怎么辦？是繼續計劃，還是將楊戩接走，父子兩遠走高飛，不管蜀國？
我沒想到，是楊戩替我做出了決定，我聽屬下說，楊戩搭上了大商章淑公主，章淑公主為了楊戩在聯絡杜宇舊部。
我冒險以假名在酒樓見了章淑公主，我必須得見她一面，去弄明白這位公主究竟是否值得信任。那個女孩與楊戩年紀相仿，看上去也很柔弱。不過幾句話，我便相信了章淑，女孩年紀還太小，在我有意的套話里，她沒有藏住自己對楊戩的心思，她的眼睛讓我想起了云華，不是因為她有多么的單純，而是那里面有一份愛意。
“太子殿下，為何不聯系公子呢？若是公子曉得有您相助，必定安心許多。”
我拒絕了章淑的心意，我發現我害怕見到楊戩。
后來，杜宇死里逃生回來了，我讓他依舊假裝死亡，暗地里招兵買馬，曾經朝中暗通之事，我安心的交給楊戩與章淑，相信他們可以做好。
可是，快功成時，我見到了三界的主宰，玉皇大帝。
那夜月明星稀，身穿龍袍的威嚴之主站在我的院子里，他道，“王母與東華盡力了，但我換了個思路，找不到楊戩在哪，找一下他爹的方位也行，楊天佑，我們不妨做個交易如何？你告訴我楊戩究竟在哪里，讓他乖乖配合我，我就把云華放出來。”
把云華放出來？我愣住了，可是，這意味著楊戩要踏上仙途，去做玉帝的幫兇，那個孩子眼看著要苦盡甘來，讓他……我聽王母說過，云華被壓在了桃山之下受苦，終身無望得出，為了這短短十三年的恩愛，卻被關押無止境的時間……
我思考片刻，告訴了玉帝，玉帝嗤笑一聲，“原來那個廢王還真是你的親生兒子啊，我還以為是什么替代棋子呢！這么狠心的爹，王母與東華都沒管管？”
無情的嘲諷。
原來，天庭也是那么的黑暗。
我讓玉帝發誓，我讓楊戩乖乖殺死金烏后，他一定在事后放了云華，赦免她與我兒女的一切罪孽。
功成那一天，我怕王弟從龍椅后面密道逃走，便在密道等他，但我沒有等到他，因為他在龍椅前，遇見了楊戩。
楊戩提著劍，一步步的走向喪失一切的王弟。
我就在龍椅后面，透過小空聽著王弟苦苦哀求，看著就像修羅一般的，我的兒子，在他的胸口前刺下了一劍又一劍，毫無章法，所以王弟過了好久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楊戩呆呆地看著被血染紅的龍椅，然后他捂住了嘴，他吐了，仿佛內臟都要一同嘔吐出來。
我心想，他還是太善良了。
我讓杜宇替我轉達給楊戩，我想在我居住了十年的家里見他，在回到家里的路上，所有的鄉親都看見了我，他們恐懼的眼神讓我明白他們是在害怕天神也對他們降下懲罰，我微笑請求他們留給我時間，等我與我的兒子說完話，再動手。
在屋里等待楊戩的時間里，我一直在回憶與云華生活的點點滴滴，她的音容相貌，她的一顰一笑，我想我這一輩子過的算值了。
天晚了，時候差不多了，我大打開門，點了一盞油燈，看云華愛看的那卷竹簡。
楊戩在門口望了我一會兒，沒有走進來，他冷淡的開口，“我是你的兒子，我叫楊戩。”
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兒子，你叫楊戩。
我放下竹簡，終于能好好看看他，“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不，我相信你一定會來。
他又默了一會兒，在王宮里鍛煉出來的情緒，我看不透，他再次開口還是那般語氣，“我聽說你的妻子被天庭捉走了，你想讓我做什么？”
想讓你與你的母親、妹妹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我聽說了你在宮里干的事，你做的很好，你比我實在優秀太多了。”我拿起竹簡，將它放在了架子上，“我希望你能替我去救你的母親。”
“你的意思就是，把我從一個虎口推向另一個狼窩嗎？”楊戩的聲線立時有了些不穩，“你在這里活著，還有干凈溫暖的一席之地，有飽腹的一日三餐，你可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嗎？我已經受夠了陰謀算計，爾虞我詐，現在我終于打敗了王叔，我以為，我終于可以……回家了。”
這里就是你的家，在這里，灌江口的一個小院子。
楊戩哭了，我終于在他身上看見了屬于一個十多歲孩子的模樣，想抱抱他，想擦干他的眼淚，但我又有什么資格那么做呢？
接下來的話語中，我冷酷殘忍的提醒著他作為人子的責任，等到了屋外按捺不住的那些鄉民。
“我作為父親，今晚便將教你唯一的一堂課，希望你能永遠記住，現在，你躲進內間，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不要發聲跟出來，等到事情結束，你便去昆侖，找王母。”
我看著楊戩藏好后，聽著鄉民嚷嚷著，“殺了他，只有殺了他，天神才不會降罪于我們！”
“天神不會降罪于你們，他們甚至沒有降罪于我。”我無奈道，“雖然，玉帝給予了我生不如死的懲罰。”
是的，生不如死的懲罰。
對國，不忠，對父，不孝，對子，不仁，對民，不義。
根本，就不該活在世界上。
在鄉民用繩子綁我之時，我暗暗看了一眼內間。
我讓他受了三年的苦，最后還放棄了得之不易的甘果，放棄了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女人，讓他親手殺了他的叔叔，讓他日后要不止一次的去冒著生命危險……讓他踏上最不想走的道路，一次又一次。
我的兒子，睜大眼睛看看這個世界最深沉的自私，來自你費盡心思保護的蜀國鄉民，來自與你血緣上最親的父親。
父親唯一能給你的只有自私，為了你的家，去殺死與你素未謀面的金烏吧，為了你的家，去清除掉對你所有的威脅。
你不需要那么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