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珂撣了撣雙膝上的灰塵,麻雀似的在宋錚準備給他的飯菜上勉強又啄了幾口,而后便徹底把碗筷往前一推,不打算再動。
“除去提供藥物的斗笠人的身份和來歷,以及賬本與聞副都統相關之處,其余案件詳情均已記錄在案,畫押收卷。趙謙來似乎有意避開聞戡都,想來是打算回京候審時托人尋個方便,免得沒命。”
諸允爅在他慘白的臉上打量了一遭,又低頭瞧了瞧他攥緊又松開的拳頭,默默笑著搖了搖頭,“黃捕快是什么時候認出我的身份的?”
“他其實沒認出來——只不過之前在南城門,他聽說你們二人來廣寧找的是張風鳴,便當即懷疑你們與肅王有關。但是他們也不知道肅王長什么樣子,沒見著眾所周知的墨色玉佩,就以為只是先派遣來此搜集證據的人。他佯裝收了銀子放你們進城,想按照他們的計劃行事,讓你們找聞戡都的麻煩。他把你們二人身份存疑的訊息告訴了守城的三哥,但那幾個當兵的像是不懂他的旁敲側擊似的,根本沒進城搜查,而是找個地方吃了頓飯……你們進了城之后又沒什么消息,把趙謙來原本的計劃搞得一團糟。”溫如珂哼笑了一聲,“設計不成,反倒被抓住破綻。”
諸允爅好奇,“什么破綻?”
溫如珂故作玄虛地瞇了瞇眼睛,眼見諸允爅要拿扇子敲他的頭,趕忙說道:“黃捕快不是說,查到萬濯靈縱火的證據嗎?一來她曾在作坊附近出現過,二來她購入了大量的磷粉——”
諸允爅一皺眉,“這些是做了假的口供?”
“假倒不假,只不過是斷章取義。”溫如珂手刀一切,將虛空一分為二,“楊姑娘昨天夜里趁殿下養病休息的時候出過門,跟宋捕頭又去問過一次。當時的鄉民說,確實見過萬濯靈去到作坊附近,可她只是在一家茶棚里坐著,安排車夫和丫鬟搬走了幾摞書本,而后便回往城中。”
“送賬本,假的——”諸允爅指尖摩挲著扇骨,“那烏木車軸和上面的圖紋怎么解釋?”
溫如珂起身到書案前,將那張謄印下的圖紋擺在諸允爅面前,“當時殿下不是病著呢嘛,這會兒再看看?”
諸允爅一怔,半信半疑地抖了抖紙,掃了一眼,當即明白,“這是后刻的——還刻錯了。”
若是舊車,車軸之上難免有所磨損,所以謄印下來的圖紋應該是兩側深淺有所差別的,而且聞家雖有圖紋,但軍伍與家族圖紋卻又不同,軍中盔甲刻印上才有刀劍,世族家中并無兵刃。
溫如珂眨眼,“所以這故意縱火的車也是偽造的。”
諸允爅還有一事不明,“那磷粉……?”
“這個楊姑娘也去特意問了店里的伙計,當時買東西的是萬濯靈的丫鬟,萬濯靈只告訴她買磷粉,可卻并未透露是要做何用。”溫如珂彎起眼睛,“店里的伙計問那丫鬟的時候她也說不清,伙計也是好心,就問她是不是家中有魚塘。后來就賣了那丫鬟一堆特別貴的獸骨粉,根本不是磷粉。萬濯靈雖知道磷粉自燃,但因身處深閨并未直接接觸過這些東西,也分不清真假,在賬本里涂了藥粉之后就把東西都丟進魚塘里銷毀了。反倒是黃捕快買入大量磷粉的證據被翻了個底兒朝天。”
諸允爅撫掌,“我說的嘛,張永言家里的錦鯉怎么都那么肥……”
溫如珂笑言道:“再加上趙謙來想要殺了張風鳴,反被破罐子破摔的張風鳴報復,將他們二人的勾當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只不過有一事他還未交代……”
諸允爅略一思索,篤定道:“翡翠扳指?”
“他說那只是他留著傳家的寶貝……”溫如珂似有懷疑糾結,“但江仵作為何要把它吞到肚子里去呢?想證明害死他的是張老板?那還不如咬他一口來得方便……當時他身中迷藥,搶奪一枚被張風鳴視若珍寶的戒指難度可不小。”
“無衣好像說過,藏匿賬本的地方跟那枚扳指有什么關聯……”諸允爅皺眉,“搜查張家有沒有什么發現?”
溫如珂搖頭,“沒發現什么機關暗格——倒是真的在他家后院的枯井里找到一具嬰孩和一個女子的尸骨,我看楊姑娘似乎很累,打算過幾天再讓她幫忙驗一驗。”
“她這會兒要是在義莊,看見尸骨,估計忍不到幾天之后。”
諸允爅搖頭輕笑,余光瞥見溫如珂忽而笑得微彎的眼睛,還真與楊不留似了幾分模樣。
他忽然凜住神色,“三年前的縱火案,能不能翻案?”
溫如珂定住,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諸允爅不解,“你這點頭搖頭是何意?”
“點頭,是說楊謇楊捕頭非是真兇,此事可以推翻——”溫如珂眉頭霎時緊皺,“但不知真兇,不明案情,不解動機,此案還需再查,可惜卷閣被燒——過幾日,我會修書上報朝中,屆時讓我大哥想辦法把舊案的卷宗謄寫一份帶回來,再做細查……在這之前,姑且只能替楊謇楊捕頭貼個布告以示清白。”
諸允爅這才想起,府中卷閣已經被趙謙來一把火燒得干凈,殘存的大概只剩下岳無衣帶出來的那兩本地方志。
諸允爅眼睛一亮,忽而問道:“你說,趙謙來燒卷宗,會不會并不單單是為了賬本?”
溫如珂叼著食指沉默片刻,“殿下的意思是……他想隱瞞的,其實有可能是三年前楊謇調查的舊案?”
“而這樁舊案牽涉甚廣,只能把卷閣全部燒掉——”諸允爅神色晦暗不明,“所以,無衣從卷閣里搶出來的,本應該是按年份整理擺放的地方志,年月卻并不相連……”
諸允爅忽然覺得背后發寒,“三年前送到應天府的縱火案到底御審了沒有?父皇難道沒察覺其中的……”
“縱火案并沒有御審——”溫如珂嘆了口氣,“卷宗從刑部遞到御前之前,后宮突然傳信說憲王殿下染病,昏迷不醒。賢妃娘娘找皇上哭訴,案子審理便擱下了。后來不知怎么的,皇上也病了許多日子,沒來上早朝,卷宗轉手交給了秦相爺,就此不了了之。”
諸允爅點點頭,抬眼掃過溫如珂泛青的下眼眶,稍有心疼。
他自幼待在恩師家中學習,除了血脈相連的同胞兄長昭王殿下,似乎溫如玦溫如珂甚至比太子和憲王更像他的親生兄弟。京中形勢自不必說,溫如玦在朝中周旋已是艱難,如今竟還要將細伶伶的溫如珂拽進廣寧的亂局之中。
溫如珂似是猜出他的想法,笑瞇瞇地歪著腦袋,“殿下這會兒沒了氣,反倒想起心疼我這個弟弟了?”
諸允爅沒好氣兒地敲了敲他的頭,“也不知當年離開恩師家的二師娘肚子里究竟是個妹妹還是弟弟,要是她們還在,大抵也能替你和溫大哥分擔一些……不過離開了也好,否則這世事亂局,躲不掉的……誒,師娘還在托人找二師娘嗎?”
“我爹的遺愿,我娘的心結,肯定是要找的。”溫如珂對于那位容貌印象模糊的二娘和素未謀面的弟弟或是妹妹,心里是無奈又好奇。他抬眼看著諸允爅皺眉喝干了茶碗里的涼水,理了理衣袖,似要轉身離開,便問道:“既然身份已然公開,殿下還是要回藥鋪?”
諸允爅輕聲應答,笑了笑,“嗯,順路接義莊里的那位仵作姑娘回家。”
溫如珂眨了眨眼睛,“那一會兒無衣回來怎么辦?”
“他啊……”諸允爅走到門口稍一側身,抿唇笑道:“不用管他,他覺得在哪兒待著舒坦隨他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