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今夜燈火如晝,以慶賀城主的大喜——我的第七次大婚。我的妻,南喬,這么喧鬧的夜,你可還能安睡?”
周旦、吳恒幾個都喝得失了分寸,吵著要去鬧新房,見一見漂亮的新娘子。
“別說得你們幾個沒去過尋芳閣似的,姑娘見得還少,一個月軍餉全砸那兒吧!”
“城主,話不能這么說,”吳恒一身酒味,熏得我直往后退,“嫂子天仙一樣的人,我們哪見得著。難得今天好日子,讓兄弟幾個飽飽眼福!周旦,你說是不是?”
周旦笑著飲了一大杯。
我招呼人準備涼水,一人一杯給醉的幾個潑過去?!岸汲妨?,省的回去你們婆娘釘板伺候。”
我抽身走人,徐徐夜風把我僅有的醉意都吹散了。心頓時覺得空蕩蕩的。本想遣人告訴新娘子不過去了,轉念畢竟還有數面之緣,不能讓人太難堪。
“今晚你在這里睡下,明天搬去西苑。你可以去夫人面前轉悠,這邊少來,有什么需要的告訴下人?!?p> 懶得再理,我徑直回到書房。還是一個人清閑。
早上按規矩新婦要上茶,南喬昨晚沒露面,我還想她是不是就不打算出現。結果看見她正端坐著飲茶,表情是沒有表情。我坐了過去,她也沒看我。
“瑯玉妹妹快起來吧。”禮度賢淑。她其實不比瑯玉大,這樣的稱呼本該好笑,可她兩年來清寡的日子倒使她看起來像年長的婦人,不如瑯玉的青春燦笑。
“瑯玉出身青樓,不識禮數,恐日后壞了規矩,還請夫人訓話,瑯玉恭聽?!?p> 南喬不期有此,一時結舌??此裏o措的樣子,我覺得甚是開心。
“你自好好侍奉城主,別的也沒什么?!?p> 聽她說出這話,我真的笑出了聲。“夫人怕不好教別人,你要從何談起‘侍奉’?”戲謔的語氣讓她臉色漲紅,低下頭。
我見慣了她強忍委屈不肯辯駁的樣子,次次見次次都要生氣。“今兒天氣不錯,要不要去城郊走走?”
瑯玉望著南喬,笑問:“城主問得是夫人,還是……”
我走到門口,看了南喬一眼,她仍低著頭。“夫人別的事太多,就不勞煩她了?!?p> 我很喜歡來城郊策馬,尤其是見完南喬之后。心里的悶氣非得聽呼呼的風聲才能宣泄。此刻我抽的馬狂奔,偏在這時,瑯玉騎馬一躍而去。這次賽馬讓人酣暢淋漓,心情大好。
“沒想到姑娘深藏不漏,馬騎得這樣好!”我與她并不熟,遠遠不到叫“瑯玉妹妹”的地步。不過一次偶遇,聽她顧影自憐,酒壯人膽,便問她“可愿隨我離開?”她點了頭,我便娶了她。
“我跟馬一起長大,當然騎得好。”她倒是說得爽快,“城主心情可好些?”她巧笑倩兮,一雙妙目似乎看穿了我的心,“還生夫人的氣嗎?瑯玉今早表現如何?”到底是風塵女子,果然人情練達。
“你不好奇你還有六位姐姐去哪兒了?”我立定笑說。
瑯玉拊掌說:“城主納妾是為了氣夫人,可惜沒能如意,所以遣走她們另尋良人,瑯玉猜得可對?”她一臉笑意。
我跟著笑說:“可我聽說她們要么無端病死,要么是城主暴戾打死?!鄙锨耙徊?,“你不怕?”
“瑯玉怎會不怕不敬城主,但您是癡情人,不會平白無故殺人。”她仍舊輕松飛揚。
我哼笑一聲:“別太自信你的判斷。我勸你還是找個人是正經,你有好去處,我重金送你。”
“多謝城主收留,瑯玉記下了?!?p> 瑯玉這邊我暫時放下,她說的沒錯。我鋪排娶妾是為了刺激南喬。而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驕奢淫逸的名聲,來迷惑朝廷和東南各城。近年來,城邦欲聯合反叛,我無意參與其中。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廷尚有余力鎮壓。我人前荒唐,表現我胸無大志,只想別人別打浮城主意,多留百姓幾年康寧。
這次我可借禮單看看各方態度。朝廷一如往常厚禮,雪城沒有,外加幾處常禮。而蘇城和葉城均是重禮。我正思量,周旦稱葉城有人來訪。
“恭賀城主再娶美嬌娘?!眮砣速\眉鼠眼,看了生厭。
我省去虛與委蛇,直奔來意:“貴城主還是堅持要攻打蘇城?”葉城早就多方示意,要我借兵借道,拿下蘇城,分我好處。我之所以猶疑不定,不過是抬高姿態,多拿好處。想要浮城屹立不倒,絕不能首鼠兩端,保持中立只會喪失主動,受制于人,傍大欺小才是生存之道。
我取出蘇城禮單遞給他?!疤K城許我五個縣,一萬奴隸,十萬金銀,太摳了,貴主不會如此開價吧?”
“城主與您一向交好,事成之后想要什么沒有?聽說蘇城美人多得看不過來?!彼嬉詾槲沂呛蒙健?p> “事后天大好處我要不起,浮城是玩樂之城,軍隊是拿不出的。借道可以,但得需貴城主兩萬奴隸來換。我夫人最近有點生氣,別盡拿女人來湊數?!蔽腋矚g這種簡單的交易,不牽扯太多枝蔓,太貪心,會有人叫你吐出來。
“告訴你城主,奴隸到了,我就開城門。”
這件事中作壁上觀非我本意,想到蘇城轉眼災禍,生靈涂炭,我于心不忍,奈何逢此世道,我實在無力他顧。為了浮城的安穩,我只有緘口束手。
轉到南苑涼亭,看見南喬在墨書,已寫了好厚的一沓。我坐她旁邊,見我不說話,她就更不會開口。這樣也好,一旦說話,她說的總不是我愛聽的,能這般相安無事,也是稀奇。
她從前不愛讀書念字,覺得書中之物總不比自然人事來得有趣。初識她那會兒,我因傷寒失了聲音,將我名字“越邇”寫給她看,她不會念,轉了一圈回來叫喚著“月兒”,完全不是我名字該有的氣概。我不能說話,只有追著她跑。那時我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我會這么渴望她再那樣喚我。
“天色暗了,仔細傷了眼睛。從前你不喜歡?,F在補得過了頭?!?p> “沒有,今天才寫。城主有事嗎?”她現在對我說話就局促,“是不是為哥哥沒送來賀禮,興許忘了,我已經叫人……”
一盆冷水澆下。她如今就有這個本事,輕易就能激怒我。“夫人是該對娘家人多加問候,興許以后沒了,就遲了?!?p> 我隨口一說,豈料她臉色大變:“為什么?雪城出什么事了嗎?”
雪城是她的死穴,真是百試不爽?!奥犝f朝廷有新動向,不知是不是沖小叔子去的。你還是勸他們小心為好?!边@話沒有根據,是我推測葉城攻打蘇城,朝廷應該會派兵南下干預。拿來嚇她,心在后悔卻也覺得痛快。氣她何時會花點心思來關心我!
我敗興而歸,回書房之際,石徑路邊看見瑯玉和周旦說話。我沒有出聲,我著實想知道他倆有什么交情。
“瑯玉,聽說城主沒有……你愿不愿意……”我倒從來沒見過周旦有這么“低聲下氣”的時候。
“我不愿意?!彼麛嗑芙^,背過身,沉靜的表情,“周將軍,瑯玉自小無人照拂,靠自己經營打算,我想要的是有個人堅定地護著我,不問情由。比如在尋芳閣時,我有想過那個人是你?!?p> “我不該猶豫?!敝艿┭凵聍鋈?,“但城主也絕非你的良人,他心中只有南苑那位?!彼麑δ蠁桃恢毙挠薪娴佟?p> 瑯玉微微一笑:“我不介意沒有回報的愛,我愛的人可以愛著別人。”
一顆玲瓏剔透心,一雙顧盼生輝目,似乎人間世事沒有她看不透看不開的。可她說這話的時候,眼里的眷戀溫柔,卻是怎么也不會被她的笑掩蓋了去——她說的不是我。
后來,她清酒祭奠,跪望著天邊,眼淚簌簌而下。“公子,你走好?!蹦菚r我才明白她的超凡脫俗不過是太早明白人生無望,所以一切對她來說無可無不可——包括用她的良善無害迷惑眾人,可惜我竟渾然未覺。她是個好姑娘,我一直這么以為。
之后我吃著瑯玉送來的點心,贊嘆她的好手藝,說著她未來的夫君真是好福氣,笑問介紹周旦給她可好?
“堂堂將軍,瑯玉怎配得上,城主再費心,我感激不盡?!彼笆职葜x,笑容過后是一聲嘆息,“何況城主和夫人還沒和好,我總想盡份心。城主心結……”
我的心結或許永遠都解不開。
幼時我隨一幫難民流落到雪城,因為傷寒倒在雪城城門口,城主南毅,就是南喬爺爺,將我救下。醒來時,感覺身在天上,慈眉善目的老人,天真可愛的女孩,他們都關切地看著我。
養病期間,女孩天天都來看我,我阻止了她的喂藥舉動,她就只陪我說話。她告訴我,難民全部被安置好,以后穿暖吃飽,再不會受苦了;她告訴我,雪城山好水好什么都好,人人安居,幸福美滿;她告訴我,雪城沒有下過雪,但她相信有一天會的,漫天飄雪,一定很美……
她的聲音好像有魔力似的,讓我沉浸其中,讓我忘了從北一路走來,目睹的都是流離失所,路有凍死骨;寒冬臘月,雪下未亡人的慘狀。讓我忘了我跟她本不熟,卻一下子就熟悉親近。
老城主總是大笑著看我們,“喬喬,小邇,慢點跑,仔細摔著!”
自由奔跑,無拘無束的日子結束在我十一歲那年。老城主看我身子骨好,要我到軍中歷練,甚至親授我武藝。南喬大哭,拉著我的手不放,老城主第一次呵斥:“不是小孩了,男子漢就要從軍,萬不得已還要上戰場保家衛國?!蔽抑滥蠁痰母赣H就是戰死疆場,但我不怕,反而內心充斥著興奮,熱血沸騰。
我在軍中結識了周旦、吳恒一幫兄弟。我們參加軍隊操練,切磋槍法,晚了就睡在軍中。有時候,南喬偷偷來看我,我還有精力打出一套拳,讓她拍手稱好。偶爾我也會靠著她,喊著訓練好累好苦,她聽習慣了就不再安慰我,反而故意說“我去求爺爺明天不讓你去軍中”,我騰地起身,一下精神抖擻。
就是這樣,我們還有使不完的勁,還要打抱不平。我出手教訓了南喬的兩個兄長,欺良霸市的紈绔子弟,我真應該往死里揍!得意忘形的我完全不在乎跪在堂下的將是未來雪城之主。
少年鮮衣怒馬,我自聞雞起舞。十六歲,我第一次帶兵,就打退了滄城的進攻,厲兵秣馬,大獲全勝,好不威風!城主犒賞三軍,那一夜,我、周旦、吳恒大醉三天。
彼時我們壯志凌云,誓要干出一番事業,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方不失英雄本色。卻不知道原來年少輕狂,輕言抱負,是要付出血淚的代價。
我跟南喬訂婚那晚,城主提起要我離開軍隊,跟他學習治城之道。我酒氣上涌頭腦發熱,不假思索地拒絕。去武從文,怎是我想要!全然沒想到更深一層。城主年事已高,有心主持雪城百年,奈何天不假年,朝不慮夕。那份暮年悲痛,我沒能體會到。
終于一次征戰,南喬傳信,城主病重,叫我速回。我飛奔進城,行至榻前,見到的卻是已然白布蓋身的城主,身體還散發著腐味。我來不及反應,已重刑加身。南氏兄弟拉扯著大哭的南喬。
“哥哥,你說要與他商量,怎可動手傷他。別打了……”
那一刻我痛得就不是身上了,我望向南喬,期望不是我所想。這一切跟她無關。
“這小子,自小得意,今日不活活打死他,我心頭之恨難消。喬喬,你自己可說不愛他,不會跟他,這般哭哭啼啼,哥哥們如何信你!”
意識隨著血液流失而離散,我最后記住的只是南喬的一聲哭喊“越邇——”再不是曾經的味道。
我命不該絕,周旦吳恒率兵沖來救下我,星夜逃到了涪縣。兄弟死傷過半。
我哪有受過這等打擊,一蹶不振,傷勢不見起色。吳恒忍無可忍,終于數拳打來。
“你輕信女人,弟兄為你喪命,你還在這兒要死不活。周旦死了弟弟,他沒問你討要,老子今天就打醒你?!?p> 周旦替我挨下,吐了口血:“你不欠我。是兄弟的就振作起來,帶著我們殺回去,找那幫龜兒子報仇。”最后他低下聲,“你也想知道南喬小姐為何……”
究竟是被什么鼓舞,我不細想,重要的是三年之后,涪縣成了浮城,銅墻鐵壁,無人敢欺。終于我兵臨雪城城下,南氏兄弟慌忙求和,愿獻出南喬。
再見南喬,我還妄想她會跟我解釋當年一切,誰知她開口竟是:“懇乞越城主息兵止戈,雪城上下蒙您赦宥,南喬當以身相報?!?p> 三年的日思夜想,結果不過爾爾。
“可南喬小姐不愛我,嫁給我,豈不委屈?”這是我心中死結。我何嘗想象不到曾經她的處境,老城主新喪,兄長逼迫,她不愿我和她親人再生事端,兵戎相見,因此違心騙我。然而她的苦衷,我可以理解,卻沒法原諒。你我情意就只如此,所以你選了親兄舍了我?
拜祭老城主靈位時,曾經的身心劇痛掃上心頭。身為至親,為達目的,秘不發喪,逝者作餌,去禽獸亦遠矣!
“令妹佳人,與我足矣,但弟兄一路辛苦,不能白來一趟。除了南喬以外,我還要嘉寧一縣?!奔螌幠搜┏歉火堉?,劃割此地,如啖其肉。我不重財富,只是昔日逃難鄉親盡皆在此,安能叫他們失望?
從此,雪城再無讓我注目之物,回望之理,終此一生,希望再不相干。
“然后,你們就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瑯玉心有感觸。
我搖搖頭,苦笑著說:“起初我還有心親近,可她總一副生人勿擾的樣子,我就開始言不由衷。一來二去,我們連對話都很困難?!闭嫘膬鲈诒鶎又拢匐y破冰而出。
第一次納妾,本是朝廷賞的美人,我留下來再作打算。想要跟南喬解釋,被她一句“恭喜城主”封口,我一時意氣就給了名分。之后什么葉城送來的歌姬,街頭流浪女子,就都順理成章了。但我始終沒有得逞,南喬沒有為我吃半點醋,留半滴淚。
瑯玉輕聲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后來才想起該是“明明彼此有情,何苦互相為難”。她看得這樣明白,卻仍然利用了我和南喬的誤會,算計于我。甚至都沒有偽裝,她連真心相待都是致命武器。
南喬身體虛弱,一直沒有根治之法。吳恒找到靈芝拿給我,我叫人送去給瑯玉。吳恒狐疑,說我終于移情別戀,看開了。我懶得理他,難道我要說,瑯玉走南苑走得勤,略懂醫術,我托她照顧南喬?
“我拿靈芝熬了銀耳羹,夫人多少吃點。吃好睡好,身體自然就好了。大夫開的藥終歸傷身,倒不如平日注意調養。”
“謝謝你?!蹦蠁探舆^,“勞煩你費心,其實不礙事的。我的身子一向這個樣子,隨它吧?!?p> 瑯玉打斷:“夫人年輕,外面大好光景,怎的這樣消極?池里蓮花開了,改天我們去看看。”
南喬感激地笑笑。
我很少能看見南喬笑,以為她都不會笑了,原來對著別人她還能笑得這樣好看,而我卻只能站在門口偷偷地望。
很快葉城攻打蘇城,久攻不下,蘇城死戰,雙方陷入僵局。如我所料,朝廷暗中派兵支持蘇城,讓我開城門放行。也是,朝廷如何能坐視一方獨大。葉城開始派人四處求援。
“主上說越城主若派兵支援,拿下蘇城,蘇城東南十縣歸浮城?!?p> 我冷笑,這時候還在打蘇城主意。沒人出兵,你葉城都保不??!“我先前說了,浮城無兵,愛莫能助,請吧!”此刻多大好處我都要不起。
“那兩萬奴隸——”
“進了浮城,你還要的回去?!蔽揖退阙s他們,也未必肯為你等賣命。
來人憤憤而去。吳恒才上前說:“借兵而已,十個縣,有何不可?若是蘇城贏了,也要記恨我們借道?!?p> 我扶額,示意周旦說與他聽,我怕我會上手。
“蘇城背后有朝廷,還不能開罪。得了眼前利益,以后必定禍患無窮。況且這本就是不義之戰,如何能助紂為虐。”
吳恒反駁:“可是葉城兵敗,實力大減。以后朝廷收拾我們,沒有葉城屏障緩沖,浮城能抵擋得了多久!“
“一旦出兵,浮城兵力暴露,韜光養晦一朝盡毀,到時不止朝廷對付,南方各城合縱,浮城死得更快!”
我茶杯扔在當中,“你們爭論這些頂個屁用,我要的是解決之法?!睙┧懒?,想來想去,仍是兩不相幫,伺機而動。
每次心煩,我都會想到南喬,特別想知道她在做什么。于是,我很沒有骨氣地去找她。
剛到就聽到一聲叫嚷?,樣窕璧乖诘?,南喬臉色發白。
“是七姨娘自己昏倒的,摔翻了藥碗?!毖经h急著替南喬辯白,被她輕叱:“還不快叫大夫?!鞭D而向我,“妹妹怎么樣?”
“叫大夫去東房?!蔽冶е樣耠x開。我知道南喬怕血,免她擔心。如果那時回頭,我看見的應該是她失落的臉龐。
瑯玉醒來已是半夜,她努力回憶了下才想起,頓時羞愧萬分:“真是不中用,許久沒看病,病來看我了?!?p> “近來你照顧南喬,大夫說是感染了,出現低燒?!?p> “城主不必感激,瑯玉喜歡夫人,也多受夫人照拂?!彼@樣一說,我就真不感激了。她作揖,“倒是多謝城主予榻之恩?!?p> 她睡在我的床上,是因為這邊離南苑近?!拔移饺斩荚跁啃?。你腰上被碎瓦割傷,還是少動得好?!?p> 她果然扯到傷口,嘶了一聲。突然嘆口氣:“可惜了那碗靈芝。”
“她的病不是一兩碗藥就能醫治的?!蔽蚁氡磉_的是靈芝還可以再找。
她點頭說:“心病還需心藥醫,夫人心有郁結,這兩日更是睡不好。長此以往,怕是病根難除?!?p> “你可知是為何?”我記得前兩日,南喬見了雪城人。我向來不過問,只是這個時間。
“不清楚。”
我到底自己發現了原因。一年前,我曾派人密探南方各城,繪制了蘇城葉城等的兵防圖,而蘇城的不見了。這天南喬破天荒來書房找我。
“對不起,我……我偷了你的兵防圖給了哥哥。”她泫然欲泣。
“沒關系,那是假的。”我無所謂地回應。
她抬頭,睜大了雙眼,“你知道……所以你試探我?!彼纳眢w在發抖。
鬼知道我笑得多難看?!笆牵皇俏蚁胍慕Y果。不過看在你來了這趟,我還有一句良言相贈,葉城好處,不要也罷,令兄貪利,自尋死路?!?p> 南喬勸不住南氏兄弟。雪城應葉城之邀,出兵蘇城。
浮城秘密一處,戎裝待命。
“周旦你點兩萬鐵騎全力攔截雪城兵馬,絕對不能讓他們兵匯一處。”這場仗葉城絕對不能贏,不然下一個戰場就是浮城。
周旦大獲全勝,班師回朝,我卻以劍相向,吳恒握著劍鋒,擋在中間。
“你跟老子玩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是不是?你倒是威風八面,全殲雪城三萬人馬,置老子與何地?”
周旦俯首:“屬下不是逞威風。一干兄弟之仇,五年不敢一日有忘。公器私用,甘愿伏誅?!?p> 我不禁愕然,手中劍掉落。下令將周旦暫時羈押。
“這次周旦有什么異樣?”我問吳恒。
吳恒不解:“也沒有什么。就是決定狠了些,我勸他被他關起來了,我想他只是為親弟報仇,一時偏激——”
“他弟弟的仇早在兩年前我們首攻雪城時,他就屠戮了近千雪城士兵為弟陪葬。我裝不知道,是不想告訴一班兄弟他們將軍是個瘋子!”我沉下心,“他是京都人……”
“臨行前,我看見周旦見過瑯玉姑娘,好像在爭吵什么?!?p> 那夜我去見了瑯玉。她正撫弄花草。
“你們幫我把這幾盆花送去南苑,夫人醒來便可看見。”她吩咐完,便與我對坐,替我斟茶?!俺侵髡垼 鄙栌卸Y。
“初次見面,聽你說你的身世,當時酒醉不清醒,可否能再聽聞?”
瑯玉微微一笑:“京都人士,父母早亡,被人收養,身不由己,賣身青樓,心不由己?!币蝗缂韧拐\以待。
“好個心不由己!原來你早有警告,竟是我懵懂不知,自食其果?!蔽夜嘞乱徽杷?,被子碎在手中,“你是如何勸服周旦為朝廷做事的?”
“你懷疑周將軍背叛你?”瑯玉搖頭,一絲苦笑,“他有他的苦衷,也未嘗不是為城主好?!?p> 我冷道:“難道不是為博紅顏一笑?”
瑯玉斂了笑容,“城主何不親自問問,以免后悔?!彼劬νh處,“城主就是自我揣度得太多,不與人說,所以造成誤會。比如和夫人的——瑯玉告退?!?p> 我轉身,南喬已到我面前,一巴掌給得好生痛快。她知道了雪城的事?,樣瘢屈c空隙你都能擺我一道。
“越邇,三萬人,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殺光三萬人?”南喬哭著質問,“還不夠嗎,你恨我,你折磨了我兩年,雪城沒有欠你什么,你為什么變得這么殘忍狠毒?”
我控制住她的雙手?!拔艺勰ツ??呆在浮城果然讓你生不如死吧?你可讓我身受重傷苦熬了三年。差的遠呢!三萬人又怎么樣,雪城跟你哥哥還在呢。”
南喬難以置信地望著我,“你還要對付雪城?”
我放開她的手,沒有回答。
“越邇,我恨死你了!”她咬牙切齒地說完,轉身離開。
連著幾天,我關在書房借酒澆愁,可惜狗屁作用都沒有。能用酒解的就不是真愁,那我就醉死好了。
吳恒來找我的時候,看到滿地狼藉的酒缸,聞到我身上的惡臭,才掩鼻把我拖出去,扔在地上。
“周旦呆在牢里,你在這兒喝酒,你們都丟給老子???”吳恒氣得不輕,冷靜下來問,“朝廷的公文你看了沒有?”
我有點困,打了個哈欠,不以為意地說:“估計寫著鳴金收兵,返回京都,論功行賞吧。”我苦笑,“朝廷的兵馬離開蘇城了?”
吳恒嘆口氣,“三天前,快經過溫縣了?!?p> 心中驚雷炸開,要回京都,溫縣不是必經之地。雪城!這是朝雪城進發,在雪城失掉三萬兵馬的時候!
“吳恒,你即刻清點五千輕騎,救援雪城?!?p> 他明白過來,卻立著不動,“你要跟朝廷開戰,這是反叛大罪!”
我看向他,他終于看懂了我的決心。
我叫人押了周旦。
“我向朝廷宣戰了,這里留不得你,你走吧?!?p> “為了一個女人?”周旦一定覺得我瘋了,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我冷笑,“那你什么時候也甘心當朝廷走狗?”我控制不了語氣?!拔覄偼ㄖ樣?,要將你軍法處置,似乎她不為所動。”
“我原不指望能打動她。”雖說如此,周旦看著仍是凄涼,“也并非只是為她,你可聽說過,幼時我兄弟倆與父親戰亂中走散?”
“你找到他了?”
“他幾年前去雪城找我,死了?!?p> 我一時無言。看來他是最近才知道,那么是瑯玉說的,而她從南喬處得來的。難怪她探南喬殷勤得很。
“又是為了仇恨?你他媽就可以犧牲無辜嗎?”一條人命,千萬人陪葬,似乎還不是盡頭。我們曾說安民一方,救民于水火,就是個屁話!
“有些人,是心頭之好;有些事,是噬骨之痛?!爸艿┚従徠鹕恚谷辉谛?,“只可惜,兄弟再不能替你上戰場,看你大出天下。事到如今,一切都該了結了?!?p> 人說浮城周旦射箭百步穿楊,又快又準,卻原來出劍也是,眨眼之間,一劍割喉。我攔阻不及,眼睜睜看著他閉眼——目光余處看見瑯玉立在門口。
她低頭,兩行清淚,終非無情。
“城主,夫人不見了?!?p> 此刻這一消息足以令我發瘋。我瘋狂地跑出去,召集兵馬出城。
“蘇城率兵正往浮城來!”瑯玉擋在我馬前,“你帶兵根本出不去?!?p> 我咬牙切齒:“你們欺人太甚!”
“你若信我,另走一路到雪城,或許來得及救夫人!”
她是在跟我賭,而我沒有籌碼。我若堅持帶兵,當然可以打退蘇城進犯,然而那時找南喬就遲了。
她們這連環計,絲絲入扣,滴水不漏,令人發指!我希望吳恒能及時趕到,幫雪城撐住。然而到底還是遲了。
我趕到雪城,望著里面熊熊大火,如火蛇一般吞盡每一寸,黑煙繚繞,直沖云霄。一切都晚了。
南喬已如丟了魂魄的人,跪坐在城門前,面上是被風雪吹干的淚痕。紛紛揚揚的雪花,雪城終于下雪了。
南喬攤開手去接,仿似自言自語:“原來下雪是這個樣子……”
我知道她心如刀絞。“南喬,我們先離開這里。”我聽到戰馬嘶鳴,敵兵就在不遠處。
“我還能去哪兒?”她扭頭看我,用手拂開胸前的雪,漏出殘缺的“雪城”一角,“你看,雪城沒了?!彼p輕地提醒我。
“越邇,為什么你不救救雪城,救救我?”她就像折斷羽翼的鳥搖搖欲墜。
我抓著她的手,“我想過棄雪城于不顧,可是為了你,我已經讓吳恒……”我看見她嘴角流出血,一滴一滴,融進了雪地里,“南喬,你怎么了?為什么會這樣?”
她一手撐著地,一手盡力掙脫我的懷抱。“我服了毒藥……來不及了……你別碰我!越邇,我拿這條命還你,你別再恨我。我只求來生你我再無瓜葛?!?p> 我手停在了半空,看著她倒下。心無著落,連碰她,我都不能。
雪漸漸覆蓋了南喬的身體。我躺在她身旁,看著她一點點消失不見,只希望雪能將我一起掩埋。
錚錚馬蹄響,來了又去。
“公主,公子出事了?!笔篱g如意者,能有幾人?
吳恒領兵剛到,把我從雪地里刨出來?!叭~城兵半路殺出,拿出拼命的架勢,來遲了,對不起。”
多說已無意義。南喬死了。
人世幾回傷往事,我的往事都不堪回首。南喬的后事之后,我將浮城城主之位交給吳恒。
雪城被滅,葉城茍延殘喘,蘇城元氣大傷,留下浮城為各方覬覦,朝廷一盤棋贏得真是徹底。好在朝廷也不好過,鎮國鐵柱林大將軍府轟然倒塌,邊關少了銅墻鐵壁,只怕多事之秋不遠。此時,那位真正頂得了事的,說是心有七竅的長公主,卻自我幽禁了。
離開浮城前一晚,有個人我須得見一見。
我立在門外,看她雙頰帶淚,對月祈望:“公子,愿你來生與公主再無緣份,一世長安。”灑下杯中酒。
“我以為你永遠是笑著揣度人心,竟然也會為世事傷感?”
她凄然一笑,盯著手中酒杯:“我十歲就會飲酒,十五歲起就沒一日斷過,不是非飲不可,是我想喝,戒都戒不掉。你說我是不是世俗之人?”她再舉起一杯,“夫人,這杯我敬你,你好走。”
我揮手打落。她沒這資格!
她一愣之下搖搖晃晃跌回原處?!俺侵髋c夫人天人永隔,實非我所愿,亦非我主導。”
“你說不是因為你?你究竟對南喬說過什么,為什么她篤定了我恨她,篤定我不會救雪城?”
“這原非一朝一夕的因果。你們彼此有情,但在對方眼里卻是無情的。你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話了,久到你們都忘了對方是個怎么樣的人,都忘了不會互相傷害。”她笑著看我,“我不用說一句話,也足以讓她相信,你不再愛她?!?p> 我竟然找不到半點反駁她的理由。她說的沒錯,積年累月的互相猜忌試探已經磨蝕盡了我們的信任,最后剩下的只有不甘,不甘心被對方傷害?
誰又能說,沒有瑯玉,我和南喬就能安度余生。她只是恰到好處地利用了一下。從她的立場,她無可厚非??伤◤娜莸臉幼樱媸亲屓搜栏l癢!
“你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你?”
“不是,只是在對待生死上,我向來超脫,能活則活?!彼媸浅裁撍祝∷床炝宋业南敕?,“比如當有人想利用我的生做什么時,我就只能死?!?p> 她不惜一死維護背后的人。這點倒讓我意外。
“我不急,知道了是她,來日可待,總會撞到我手里。”此時我也沒有硬碰硬的資本?!拔曳帕四?,要隨性而活,要回去復命,隨你。只是……少飲烈酒?!?p> 從此,豪言壯志,盡付流水,主宰沉浮,過往煙云。我成了一個流浪人,就像遇到南喬以前。

歌瑤色
越帝的成長史一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