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所發(fā)生的事情果真如同阿左所說,尉錚帶著自己的一干親隨在午前趕了回來,就算她腳不跨出門口,也能零零星星聽到偶爾從落桐苑經(jīng)過的丫鬟婆子們說著周邊的消息。
只是他一回府就不見外人,先去了尉老將軍的書房,不知講了什么,同尉老將軍用了午飯,直到午后才又去了正廳,開始會見賓客。
這里面值得一提的是,原來帝都里官至司馬的上官府主父,同商姨娘的娘家有著遠房表親的關(guān)系,前次上官府嫡小姐來府游園賞花時,一道也來拜會了這位素未謀面的遠房表姨。
商姨娘自從嫁入尉府便久居深宅,一二十年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見了這博聞廣識的自家后輩,自然是喜歡得緊,壽宴在即,就去央了尉老將軍將上官婉華提前接入府中來,陪她嘮嘮家常,解解悶兒。
不知別處如何,這在大良似乎不合規(guī)制,但她夫君還是為她這么做了。
流光心想,外面盛傳尉老將軍獨寵他的商姨娘,由此一見,果然傳言并非空穴來風(fēng)。
阿左一覺不知睡得如何,但再見他時,是已過午后太陽最紅火的時候。
阿右和她同坐在圓桌前,阿左始終一言不發(fā),自己重新將一條袖子綁帶一圈一圈繞緊自己的手腕,他隨身所佩的南海玄鐵長劍一直都用著,所以不用現(xiàn)在特意擦拭。
阿左提議這次完全由他出面,而他們等候于此,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所在,此地偏僻,以不變應(yīng)萬變,待到阿左事成,他們再照例從后山翻出去。
屋里屋外,安靜得有誰踩過厚毯,外面的木板,走路輕響都聽得一清二楚,阿左在出發(fā)前最后拔劍出鞘查看,只對著屋子里的人淺淺淡淡說了句:“老大,我先去了?!本凸饷髡蟮刈吡顺鋈?。
她素知阿左話少,昨夜秉燭而來同她說的許多話才不像他的性子。
阿左走后,流光本不覺異樣,卻在此時無來由的心中悸動,她將清淺的眉頭微擰:“我總覺得沒那么簡單。”
阿右倒是沒怎么多想,這件事上他對自己同伴很是有信心,嘴上嬉笑著拖著長腔,說:“簡單,簡單,十分——簡單?!?p> 他高高翹起二郎腿,手上把玩著一只前朝遺留的紫砂壺,今天他給落桐苑里其他所有不相干的人吃的飯菜里下了點料,讓他們不知不覺提前睡一覺——唉,也算是多日來相處下來的情誼。
“我也去?!?p> 流光“騰”地站起身,抬腳就要出門。
見她拿起橫在桌子上的折花腰刀追出去,阿右吃了一驚,也忙站起身,卻先被他寬大的裙擺絆了一跤。
阿右詫異道:“老大,請你放寬心,阿左功夫雖然不及我,但是在山上練了這么多年功,師父教的招式他可是從不肯渾水摸魚的,這回不過是出去單打獨斗對付個富家公子,還是綽綽有余的?!卑⒂铱觳綌r在房門前,伸手做出阻攔。
“更何況還是論埋伏偷襲,終究那紈绔就算耳朵再靈,反應(yīng)再敏捷,背后也是和尋常普通人一樣不長眼睛的,我們阿左還是勝過一籌的。”
阿右繼續(xù)圍在她身前身后像和尚念經(jīng)一般念念叨叨著,流光不耐:“或者你去?!?p> 他搖頭又擺了擺手:“阿左既讓我這個天下第一好的劍客待在你身邊,他去解決一些小麻煩。老大,我說你就應(yīng)該相信他這一回的。”
阿右目光灼灼地望著她,為自家兄弟鳴不平。
他頭上的步搖因為他走來走去,一直“嘩啦啦”作響,在他耳畔來來回回晃個不停,而他卻恍若不覺。
流光突然冷靜下來。
不知是否錯覺,似乎心神從使用了傀儡秘術(shù)之后,頭腦里便多了好多沒有根據(jù)的念頭,自己也琢磨不透的念頭,她也想過辦法拼命壓制,可是有時不免還是讓它占據(jù)了上風(fēng),像剛剛來去匆匆的莫名一陣心慌,不相信阿左,沖動地要打亂計劃……
一切心魔所致?
流光怔住了,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跟阿右說,沒有說話,安分地坐下來,和阿右一起等。
于以后的人看來,所有前人的命運就像折子戲一般,由臺上名旦一板一眼按照折子上寫好的,有序地演進著。
阿左按下自己這段時日來的心浮氣躁,發(fā)揮出刺客的專業(yè)素養(yǎng),屏息靜候著,終于在藏身處等到尉錚從外面回到自己居住的霜降院。
不說尉錚本身就是從小習(xí)武,精于此道,從前拜師在外時身邊也有父親安排給他,保護他安全的侍衛(wèi)隨從,時時跟隨出行。那是他年紀尚小,后來年齡漸長,在一些熟悉地方他就讓侍衛(wèi)不必亦步亦趨地緊跟于他。
當然,在外時還是要時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提防的。官居要職,身在高位,手中握著這么多人,為權(quán),為勢,為財,為仇,不可視見暗處有多少雙眼睛正緊緊地盯著他,即便不是正在謀劃,也會在他即將跌落之際,再往下拉扯一把。
不得不說,尉錚在自家府里時,是相當懶慢的,一條明明并不十分漫長的小徑,尉錚負手走了很久。
或者,一切只是阿左心中急迫,便覺得時辰變得漫長了,重點是尉錚身后,沒有跟著一個人。
而且阿左現(xiàn)在藏于高處,視野廣闊,他俯身下看,一覽無遺,他身邊也沒有隱藏的暗衛(wèi)。
如此,他是否也應(yīng)當像阿右那般撫掌稱快了?
阿左往發(fā)干的喉嚨吞下一口唾沫,喉結(jié)滑動的聲音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心臟的跳動一切如常。做這種事,對他來說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沒什么好激動的。
看清楚尉錚的身影,他沒有動,他在等。
等尉錚自己走向自己的臥房,在他出手推開門前,從高高的墻頭一躍而下,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微響的時候,恰好就是他落地?zé)o可避免發(fā)出動靜的時候。
低頭打量了一眼墻腳下,阿左一手按墻頭從高墻上飛身而下,有一棵歪脖子柳樹借力后落于地面。
在此之前,所有的一切都依照阿左的預(yù)想發(fā)展著,不曾出現(xiàn)過偏差,那一聲腳步聲與木軸轉(zhuǎn)動的輕響重合。阿左的計劃是尉錚自己走進臥房,將他殺于封閉的房間內(nèi),以掩人耳目。
可是,這是明明已經(jīng)推開了門的尉錚卻突然頓住了。
這倒不足以擔(dān)心,但是阿左為提防他回頭,只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側(cè)身就近閃到柳樹頭背后。
不料昨夜下過場暴雨,阿左所站那處地勢微凹,養(yǎng)了厚厚的一層青苔,雨后水漬使青苔滑膩,阿左的一只腳向前滑了半步。
“吱呀”一聲從腳下逸出,阿左心里隨即就“咯噔”了一下,血液紛紛向頭腦匯集。
他立即調(diào)整身勢,穩(wěn)住自己,還未及抬眼去看那尉錚,一聲重物在空氣中疾速移動的微弱動靜先被一邊耳廓捕捉。
阿左朝尉錚立的那面驚訝地望去,竟是一塊足有人頭大小的花崗巖廢料向自己飛來。
尉錚回來前,他的霜降院里一護欄被雷劈斷了,石匠還沒來得及新做,仆役們便先把它搬到樹下放著,以免磕磕碰碰到來往的人。
阿左的第一反應(yīng)并不是動身躲避向他飛來的石塊,而是下意識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臉,又在下一刻回想起就是因為念及尉錚從未見過自己真容,才大膽沒有用布遮掩面部的。
因未能及時作出最準確判斷,再來避開這塊石料,阿左只能任由自己的身體向著樹皮粗糙的柳樹頭撞去,那一下,直撞得右側(cè)肋骨生疼。
抬眼見尉錚正提一柄雙刃赤紅的佩劍與他正面相對,垂衣而立,分毫無傷。
阿左鼻中一哼,冷漠著臉拔出長劍朝他直刺過去。
尉錚毫不慌張,先抬腳將身邊剩下的那截橋欄也朝著阿左踢了過去。
這截斷裂處棱角鋒利的花崗石以雷霆之勢飛出時,尉錚手持以精鋼鍛造的三尺青鋒絕塵而來,一石一劍,將阿左的猛烈攻勢生生止在了庭中央。
阿左回來時勁裝疾服,攻防之間,衣物毫不拖泥帶水徒顯累贅,而尉錚這次是因家事歸府,回來身上只能穿著往日用來穿梭城中大街小巷的常服,一副世家紈绔作派,昂貴的云錦緞質(zhì)地柔軟輕薄,于是衣擺隨身體舞動上下翻飛,衣袍輕響。
見阿左前來行刺,尉錚卻好像沒有要驚動府內(nèi)其他人的意思,對陣阿左詭異招式,除了先時因奇怪皺了皺眉,而后面上始終無甚表情。
一輪難解難分的纏斗中,阿左一個急退剎不住腳,直退后到了一個池塘邊,眼見在退無可退之時,面前卻是尉錚舉劍直刺,阿左一腳踩進冰涼的水里,腳踝以下全部陷進陳年淤泥里。
雖池水不至料峭,人還是被凍得一個激靈,面上毫毛倒豎。
他最討厭冷水。
阿左用力想將那條腿從冰冷的泥水里拔出來,誰知非但一時掙不脫,小腿肌肉遇冷痙攣。
眼下所有,都對他多不利。
然而,雙雄相斗,沒有君子,此刻站在岸上的尉錚并不打算放過這個機會,正持劍走近。
阿左右手多用了三分力握緊長劍,時刻都是抵御姿勢。
即便是生死絕殺,尉錚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他手持寶劍向著池塘靠近。幾次近距離交鋒,此時更細看阿左的五官。
阿左被困,也沒想躲。
“我見過你!”尉錚像是突然于腦海深處回想起什么,瞬間篤定道。
阿左眼前尚存留著刀光劍影,縱橫交錯白光如練。偶然聽聞這樣一句話,不可見渾身微微一震,他猛然揚起了頭,腦袋里是一陣蜂鳴。
一陣惡寒由心底不知名處涌起,霎時掩蓋住他的喜怒情緒。他漸漸松開緊抿的薄唇,瞇眼看向尉錚,冷冷回道:“是嗎?”
“那我就更留不得你了?!?p> 他不知道在何時暴露的身份,唯一一次見尉錚還是他縮骨易容后打的照面,現(xiàn)在他更不清楚對方真正掌握多少。只怕會給她留下禍患。
阿左終于緩過痙攣的劇痛,另一只腳留在堤岸上單腳驟然施力,踏在堅實的土地上脫出污泥,一個靈活的筋斗翻到岸上,雙腳先后著地。
他使尉錚刺來抹喉的側(cè)鋒出偏,卻也讓自己的左臂結(jié)結(jié)實實劃了道鮮血淋漓的口子。
深色勁裝不顯血色,尉錚看了眼赤刃劍上多余的殷紅。
阿左也悄悄打量了自己正流著血的手臂。
他能感知到上臂傷口流血不止,熱乎乎的血濕透布料,開始順著小臂流下來,溫?zé)岬挠|感已聚集到了手腕。
阿左暗自深吸一口氣,讓頭腦冷靜下來,剛剛那一劍實打?qū)嵏顢嗔藬?shù)條血脈,才會流血不止,但是過后用些手段等它止了血,結(jié)好痂,再養(yǎng)一下就好了。無論是眼下還是以后,也不十分礙事,況還是只左手。
只是,再打下去,阿左的勝算就不大了。這一劍,也讓阿左知道尉錚是沒打算放過自己的。
誰料,對立于前的尉錚再次蹙眉。
“你們個個都講天命。你走吧,不會有人追捕你。”
阿左面上神情未變,依舊眼神戒備地看著他,手臂被震得麻木也還是將劍橫在了身前。
那尉錚見他站著不動,竟自己轉(zhuǎn)身離去。
落桐苑當初只留了阿右與流光,離約定的時辰漸近,兩人于原地左右久等,阿左始終不至。阿右也不擔(dān)心,反而早早將回山的包袱收好了,還在屋子四處搜羅了好幾件的罕世古物,說要帶回去給師父。
見流光絲毫沒有收拾的意思,阿右想起他從前的解釋,從門邊走回來放下手上的雙耳扁瓶,“老大,你還是不相信他嗎?”
流光回神,正欲說她來去無牽掛,沒有什么好收拾的,孑然獨此一身,門“砰”一聲就被人胡亂撞開。
“嘿,你回來了?”阿左一身狼狽,阿右第一個認出他,只見他一只靴上全是半干的泥,左手上也全是血,知并無大礙,便先迫切地問他:“如何?那紈绔死了嗎?”他說話的調(diào)子一如既往帶著點歡呼雀躍。
阿右用詞向來直接,不轉(zhuǎn)彎抹角,以他的語氣說著這樣的話,想在他看來死沒死人也不過問吃沒吃飯一般普通尋常,更讓人不寒而栗,而他卻從來都不知曉。
“不,不知道?!?p> 疼痛難耐,胸口處始終堵著一口氣,待到把話說完了,沒了那口氣,阿左再也支撐不住,直直跌倒于門檻前。
事發(fā)突然,阿右離他最近,馬上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托住他無意識往下墜的身體。
也就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阿右發(fā)現(xiàn)自己衣襟上染了一塊巴掌大小的血漬,伸到他背后的手摸到一片濕濡。
“阿左,你這是怎么了?老大!”阿右被他嚇得語無倫次,頓時驚得大喊她道。
“先扶進去,再查驗傷到了哪里?!痹谶@個緊要關(guān)頭,她不能自己再亂了陣腳。
若是只有他進門時他們看見的那一處傷口,一個身體素質(zhì)極好的習(xí)武之人怎么會這么輕易就垮掉?
是因為還有一刀在背后擦著心臟深深刺進肺里,阿右看過他的創(chuàng)口,邊緣已凝出小小的血塊,奈何創(chuàng)口太深,血源源不斷地滲出來。
阿左心中有事積壓,就算此刻昏過去,也有最后一條神經(jīng)在繃緊著,身子剛沾到床榻,阿左胸腔忽地一動,便又睜開了眼。
他慢慢將自己的頭顱倚靠在旁邊刻著小獅的圍欄上,笑了笑,一個人面色煞白,毫無血色。
“笑什么?笑自己還有劫后余生嗎?”面前的人沒好氣地挖苦道。
阿右怕他失血過多會覺得冷,用棉被將他整個人都埋起來。
“你還好吧?”阿右不知不覺緩和了先前的語氣問道。
“一點小傷,不礙事?”
“不礙事?”阿右聞言直接從榻上跳了起來,十分生氣地對他罵道:“怎么,非是要一命嗚呼命喪黃泉,手里端著孟婆湯你再不說不礙事了?”
阿左扯起嘴角笑笑,因身體虛弱,他聲音不大,還有點氣力不足,阿右要給他的傷口上藥,被他不露痕跡地推開了。
這時流光用漆木托盤端了些物件重新走進來,走到阿右身后,向他遞過一杯溫水。
阿左僵著手臂想去接,卻看見自己那只滿是血污的左手,才發(fā)覺左臂傷得也不輕,正準備換手時,阿右已經(jīng)手腳麻利地替他接過來了。
被短刀扎進后背,重傷了阿左的肺部,此刻他的每一次呼吸對他而言都是在加深痛楚,她在茶水里用了他們配的藥,希望可以緩解減輕一些。
“謝謝老大?!彼拿嫔休^先前和緩,雖然依舊青白,確是有好轉(zhuǎn)的跡象。
“你沒事就好,我們是三個人出來的,就要三個人回去。”
阿右狠命地點頭以示贊同,同時斜著眼睛瞥向阿左翻了個大白眼。
阿左眉眼彎彎地對她淺笑著應(yīng)了一聲。
……
阿右:“現(xiàn)在我去殺了他!”
但卻遭到流光呵斥,意料之中地問他是否忘記師伯囑托,然后一個人出了門辦事。
現(xiàn)于眼前的此情此景,與他們第一天上山宿在竹舍的那晚算不算殊方同致?
傷病,要不了命,也沒能像好著的時候那樣輕松,棉被……床榻……打鬧……阿左看著面前只有阿右在眼前晃來晃去,心口不掩酸澀。
當時阿左笑容明顯地一滯,嘴邊笑紋還未消去,眼中的和煦笑意卻蕩然無存。
在她走后,阿右?guī)退謇砹藗?,正要上藥時,阿左從他手中拿過盛裝金瘡藥的小樽,自己右手繞過肩膀給自己后背上藥。
他對他說,你離她遠點……
阿左將藥末撒在那個刀口上,卻一點也不覺得疼,癢絲絲的,癢得雞皮疙瘩,汗毛都起來了。
立在一旁的阿右不知其中原因,心知他個性,無可奈何,只對他說:“你這又是何必呢?”

未逢君
故事將近一半,而我這個俗人就要被世間的俗事纏得沒有半分余地了,第三期連載到此就是尾聲,如果日后偶爾想起了這個未完的故事卻擔(dān)心忘記了它的名字,就把它放進收藏夾吧(給你小心心) 溫和的四鎮(zhèn)將軍是男主角毋庸置疑,但是阿左也不容忽視,因為,因為我對他不好我就會受到反噬……我曾說他小時發(fā)燒病得很重,于是百年不生一次病的我就因感冒引起了高燒……我說他被厲風(fēng)吹裂了手背,于是在我打開龜苓膏塑料蓋子的時候,割傷了手指(多么小的幾率)……我策劃他被四鎮(zhèn)將軍重傷,還只是策劃,我的一條手臂至今未愈。 頂著頸椎疼痛,絮絮叨叨這么些話(笑),只為一聲暫別。 微博:阿未先生 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