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明明是這一期新栽下的映山紅,但是在花匠的悉心照料下,卻開得如火如荼,異常紅火,毫無頹敗之勢,將一座府邸裝點得,光是看著它們都覺得熱鬧。
時隔一季,尉老將軍決定為寵妾商姨娘補辦一個生辰宴,地點就定在了尉府的留音閣。
留音閣位于尉府偏南一方,在當初是專門按照府中宴請賓客的場所置辦的,其內可觀賞游玩,也可宴飲會客,可惜昔日的尉老將軍不善經營,讓它也和其它無人居住的院落一樣閑置了。
借著這次宴會,半月前,這里就開始安排人手修葺,粉刷油漆,修剪花枝,該添置的添置,既為重現當年風光景象,也以此為這些日子的時蹇運乖親手作個了結。說起這里也開著的映山紅,就是尉老將軍看它開在別的院子里好看,又因蜀中的杜鵑花名滿天下,聞名遐邇,便讓人移了一些過來裝扮園子。
天光未收,留音閣內外早已點起了燈:俗稱走馬燈的蟠螭燈,各色各式的精致紗燈和色彩鮮艷的彩燈交相輝映,目的是等宴會進行到了午夜,里里外外也仍光亮如白晝。
宴會即將開始,因是私人宴會,受邀的賓客并不多,露天設了七八張八仙桌,桌椅其上覆以貴重綢緞。
在座皆是當朝顯貴,成行而來的貌美侍女腳下步子輕輕柔柔,以纖纖玉指托住盛放夜宴各類菜色的白玉盤,款款而來,身影綽約娉婷,在一片模糊燈光灑照之下,恍若一群天宮仙子。
尉老將軍由商姨娘陪伴坐于首席,尉錚也坐于那一席。
面上妝容從來精致的商姨娘在她生辰宴上,用尉老將軍贈予她的整套老料孔雀藍青金石頭面撐場面,身上搭絳色雨絲錦制的上繡鹿鶴同春的衣裙。今日的商姨娘雍容爾雅,風華依舊,恰似荼蘼花開,毫不遜色于其中應邀而來的幾名年輕官家女眷。
尉府的侍女們云霞一般都上來斟酒布菜,尉老將軍按規矩要說些話作致辭,他本是很厭倦這些場面話的,但是商姨娘靜靜地站在尉老爺身邊陪著他,虛虛地攙扶著他的一邊臂膀,面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注視著他,又一時讓他覺得,其實也沒那么厭倦了。
留音閣一邊留了處空地,現在有個臨時搭建的戲臺子,臺邊的樂師早已準備就緒,濃妝的花旦雙手掩在水袖下,握在身前,她涂著重彩的雙眼時不時轉動著,因化著妝,所以面部細微的動作也很明顯。
宴會上,眾賓與主家十分融洽。尉錚看似隨意地朝她的座位看了一眼,發現是空著的,四下搜尋了下她身邊的人,一時間,什么也沒有發現。
開席前尉錚就尋過她,也沒見到人。
眾人舉杯共飲時,尉錚也飲下了一杯酒水,酒味寡淡,實在不足為道,一邊與同席兩位不同年紀的賓客寒暄幾句,一邊想著稍后趁人不注意時出去尋她一趟。
他們身邊立著的侍女不必吩咐,立即就會為空了的酒杯重新滿上一杯佳釀。
夏夜是一年之中來得最遲的,白天殘留的日光在頭頂久久不褪,讓留音閣外燈籠的光亮都無法顯山露水——當此地只剩下燈火時,會別有一番韻味。于是,未歇的天光就與成串成串的燈籠,誰也不讓著誰,分庭抗禮著。
也正因天將黑未黑,掛起的燈籠不知何時熄滅了一只,也無人注意得到。
還是管家新遣到閣中當差的大丫鬟發現角落里有只細紗扎成的宮燈不亮了,隨即喚人拿來長竹竿小心翼翼要將它重新點亮。
“怪了,這一邊有棵樹擋著呢,這蠟燭怎么就滅了呢?”
一名成年仆役舉著一支長長的竹竿,極力仰起頭觀察著剛剛點燃,此刻正劇烈跳動著的,鮮活得像一顆心臟的火苗,為了防止再度熄滅,他極小心地護著它。
把他叫來的女孩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有什么可奇怪的,不是風……吶,你就不興是樹上的一只大蛾子來撲火,結果把火撲滅了?”
仆役微微愣了一愣,忍著笑,眼看著燈又亮起來了,雙手才開始止不住有些發抖,邊搖頭,邊在心里面想著,這女子也是夠憨的。
“興!興!”
未等他收回手里的工具,除了剛剛點亮的燈籠,他附近的燈火,一股腦的,都滅了。
“咦?奇了奇了!難道是這蛾子成群結隊來滅蠟燭了嗎?”是那個丫鬟叫來的仆役自己說出來的。
遠遠的天邊暮色昏昏,這次同一處的燈籠同時撲滅,人眼是很容易覺察的,一兩個意不在酒的官員馬上向那塊暗了一片的位置投去目光,之后又朝著那邊周遭環境瞧了瞧,還未得出結論,那黑暗像是會傳染似的,又一片各式各樣的燈里燃著的火苗熄掉了。可是這次,有更多的人看到了。
“嘿。”那名年輕仆役用竹竿碰了碰身邊早已呆若木雞的大丫鬟,待她遲鈍地轉過臉來時,刻意壓低了聲音問她,“害怕嗎?”
風吹亂了她的額發,那丫鬟瞪大了明亮的大眼睛,老實地點點頭。仆役好心地提醒她:“害怕就跑呀,還愣著干什么?站在這里有酒吃嗎?還是有錢撿呀?”
她終于回過神來,“嗯”了一聲,就雙手提著裙子一溜煙地跑了,才跑出幾步,像想起了什么,又跑回來囑咐他說,“你也快跑吧,各安天命,但終歸是能逃就逃。”
見她也終于跑遠了,那仆役將長竹竿隨手靠在了墻邊,面上全是苦澀的笑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收拾了下亂糟糟的心情,也走開了去了別處。
人,漸漸站了起來。
燈,滅的速度愈快,范圍愈廣。
肉眼剛追隨這邊滅了的,那邊的光源也在瞬間消失掉了。
雖然這詭異的景象截至目前并沒有對人們產生什么實質性的傷害,但是足以叫一種叫作茫然的恐懼,在暮色蒼茫間襲上人們的心頭。
最先滅掉的那片,只余下一只孤零零的湘妃竹為骨的細紗宮燈在那里明明滅滅地閃爍著。
夜色漸濃,周遭安靜得可怕,這只宮燈也亮得詭異,可是接下來并沒有什么人出現。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尉老爺毫不遲疑地一手將商姨娘推到了身后,無人注意那個被護著的人終于心滿意足地笑了。賓客中,會武的男子下意識地探手向自己掛在腰間的兵器,幾名武將家的女子也有小型弓弩正握在手里。
期間,不知是誰腳麻了,碰翻了一張圓椅,圓椅翻了幾個圈就滾到了一邊,磕磕碰碰發出一串笨重的響聲。
恰在此時,尉錚“騰”一聲站起來,那一瞬卻又悄悄以手按著蒙了桌布的桌面撐了一把,隨后他低頭,十分不屑地瞥了那酒杯一眼。
與他站起幾乎同一時刻,高墻之外,或是說蔥蘢高樹背后,先是出現了三名背著長弓的蒙面黑衣人,身上的箭壺里插滿了無羽箭。箭不用羽,可謂精巧。
他們定好點后,便單膝跪地,拉開強弓,開始朝這邊不斷地放箭,而在他們三人之間的空隙,不斷有持長刀長劍的勁裝刺客在他們的掩護下涌進留音閣,三兩個三兩個錯落地躍下,像一只只輕盈的飛天蛤蟆。
留音閣空曠,刺客跳下來趕到人群中還有一段距離要跑,所以殺手們才留了三人蹲在高墻上放箭。
下人們見此也瞬間扔掉了手中的物什,紛紛慌不擇路地逃命去。
眾人并不戀戰,大家默契地先用手里的兵器劈開那密如雨點的流矢,開出一條生路,護送手無寸鐵的賓客先出去。
箭矢在頭頂激射,沒有射中人的長箭就深深插在了地上,扎進了宴飲的敦實木桌。那幾名武將家的小姐也個個是狠角色,一邊外逃,還能一邊用手里的弓弩對付著那些跑得快的刺客。敵人愈來愈多,在園子里與尉府里的侍衛“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
“呵!一個人也休想逃得出去!”似是他們領頭的一個黑衣人飛身而至,武功超群,豁然厲聲呼喝道。
尉錚目光堅定也不答話,回身一劈將他生生擊得倒退三步。
“哼!小子狂妄!我看你能撐多久!”
那黑衣人目露兇光,所用一招一式皆是出自必殺之心,只管取人性命,不講其它。這樣看來,應是被人豢養專事刺殺的人。
尉錚手里仍是那柄陪他南征北戰的鋒利寶劍,阿左第一次見到那劍出鞘,便覺得它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表的邪性,讓人見到它便心尖一顫。
他與尉錚纏斗,被尉錚削去持大刀的一整條右臂,又緊接著砍下一顆頭顱。
尉錚陰沉著臉,手法極為老練,手提頭領的斷頭扔向樹上,長而雜亂的頭發讓這顆血淋淋的腦袋暫時纏住粗糲的樹干。
此時那一群黑衣人也被尉府侍衛斬殺不少,這些侍衛大多上過戰場,沙場廝殺與江湖打斗那種前怕豺狼后怕虎——忌憚來人身份,后怕門派打擊的情況不同,他們不講身世,不怕報復,絕對下死手。
彼時,高處的弓箭手仍然放著箭,可是沒有之前那樣密集,猜想著是所剩箭支并不多了,方才一他們剛出現的時候,場面一度混亂,各種物品的破裂聲,女子的驚叫聲不絕于耳,如今賓客和受傷的尉老將軍都被侍衛送了出去,留音閣地上掉落不少首級和無頭的尸身,血肉橫飛得到處都是。
尉錚身上的毒素因他動作頻繁,又是毫無顧忌,帶毒的血液便加速向周身流竄,逐漸讓他不堪其擾,但見其他同飲了酒的人都無事,他想可能與之前殘留體內的余毒有關。
提劍走過樹下時,已愈合傷口從深處隱隱刺痛了幾下,他身上衣袍下擺刮到整齊碼放在樹腳下的十來壇子酒,方才下肚兩杯薄酒勾起了酒蟲,便抓了一壇起來喝。
一黑衣人見他竟然膽大無防至此,心中頓時大喜,握著劍悄無聲息地向他靠近。
無時無刻不在飄蕩的風將四周的騰騰殺氣不斷送至他面前,尉錚就著壇口飲下一大口濃烈的酒。酒能消毒,能壓制邪物,能減輕余毒對他現在的種種限制。
“好酒!”
藏在背后的黑衣人見昔日頭領被殺,身邊同伴被殲滅過半,血性更是被激起一丈,一步跳竄上高處,雙手握劍舉過頭頂,眼看著就要向尉錚后腦落下。
可那一掣,迅疾若刮過一道勁風!
卻見尉錚適時回身,直將手中還盛半壇酒的酒壇子甩向黑衣人的前胸,那人的身體好像是陶土剛剛捏成的,還沒晾干成形,任由那酒壇子生生將胸膛砸出一個凹陷來。
那瓷實的硬物此刻正嵌入他身體,砸斷他好幾條肋骨,而他飛出去正正打到他同伴的身側,恰好幫對付他同伴的侍衛牽制了一招,讓侍衛劍下又添一無頭小鬼。
尉錚欲上前補上封喉一劍,卻還是晚了一步,那還未死透的黑衣人硬是定著身上劇痛彎下頭,用已麻痹了大半的右手,顫顫巍巍而又迅速地拉響了一支染滿他自己鮮血的穿云箭。
“咻!咻!”幾聲,兩三道光像箭一樣直直地刺向昏暗的天幕,那尖銳的聲音劃破天空,讓人心驚。
這些殺手拳腳功夫不算多么出眾,卻極其難纏,而且仗著自己來的人多,讓他們有些費力,在一旁奮勇殺敵的成容用眼睛搜索了一下成言,帶著渾身戾氣一劍干凈利索地捅進一個黑衣人的胸口,瞬間斷其心脈。
鮮熱的血液一時噴射出來,有幾滴飛濺到了成容嘴邊,染紅了他的牙齒,成容呸了一口,吐出混了別人鮮血的吐沫,在抬腿踢開他的尸體之后,馬上讓向成言那邊趕去,他這一來也從背后結果了纏得成言苦不堪言的黑衣人。
“成言,你也去叫人過來!他奶奶的,是欺負咱們軍中無人了嗎?”
成言聞聲朝他重重地點了下頭,一只手掌將面上的血水胡亂抹一把,向著外面拼殺出去。
尉錚也仰頭看向天空光亮消失的地方,這應該是他們約定好支援的暗號,因為又一批人在一勁裝男子的帶領下,從四面八方如同潮水一般涌進來……
見來人,他神情一凜,剎那間就明白過來了,這是對方欲殺之而后快的最后一劍。
即便輸贏注定,亦當死戰!
尉錚以劍刃挑起地上的一壇酒,在它未落地尚在空中時,陡然以長鋒擊中酒樽,霎時之間,大大小小的酒樽碎片和清澈的酒水就這樣濺了一地,也將尉錚的那柄雙刃赤紅的溯劍從頭至尾沖刷了一遍,放血槽里的血跡被洗出來,化作一滴滴紅色,順著劍尖滴落在土壤里。
長夜,難明。
尉錚他逆風而立,屹立于天地空曠處,頂天立地,身上的衣衫沾著別人的血,他站在那里,衣衫蕭蕭,月亮下的一條身影顯得尤為落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