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緣盡(2)
從杭州歸來,蓮生照例去醫院進行最后一次化療前的例行檢查。袁璞陪著蓮生一同前去。
這一天風和日麗,太陽溫暖地灑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剛下過的雪快速的從大地上融化,可以想見,很快又將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
袁璞和蓮生坐在醫生的辦公室,蓮生坐在醫生對面的椅子上,袁璞站在她的身后。醫生神情凝重地看著蓮生的檢查報告,一直沒有說話。袁璞和蓮生的心中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袁璞感到自己已經沒法站立,他在蓮生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根據報告,癌細胞擴散了。很不幸。”醫生說。
“醫生……這……是……什么……意思?”袁璞吞吞吐吐,怯怯地問醫生。他不敢問,也不敢聽答案,但他還是要問,還是要聽。
醫生依然看著報告,雖然這么多年的從醫生涯中他什么情況都見過,但他還是不想在這樣的情況下直面病人的眼睛,那絕望的眼生依然會讓他痛苦。
“癌細胞擴散到了肺部,意味著病人現在已經進入了乳腺癌晚期。需要立刻住院治療,我們會盡全力延長病人的生命并提高病人的生活質量。”醫生的聲音不大,聽起來平靜、專業。
辦公室里鴉雀無聲,久久地,靜靜地。
蓮生曾經獨自想到過各種的情況,當然想到過這個最壞的情況。當這最壞的結果從醫生的嘴里說出來的時候,她的心是揪著的,此時她的腦海中沒有一刻想到自己,她想到的全都是自己如果死了,那么秦暉怎么辦,魏麗紅怎么辦,袁璞怎么辦,所有愛她的人怎么辦,他們會多么痛苦,他們需要多久才能走出傷痛的陰影。這個時候的蓮生的心中,其實是沒有恐懼的,她的心中全是自責。是的,是自責,她能夠清晰的遇見自己即將給所有愛她的人帶來的痛苦,她深深的感到自己對不起所有人。
袁璞雙眼緊瞪著醫生,幾乎瞪出了血絲,似乎這樣,醫生就能改變剛才說的話。他的心中是恐懼,是不舍,是難以接受。明明腫瘤已經切除,明明之前的情況都很好,為什么?為什么老天總要如此玩弄世人,在給出希望之后再將希望破滅?
“醫生,我可以放棄之后的治療嗎?”一個細小微弱的聲音從蓮生的口中發出,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
袁璞瞪大了雙眼看著蓮生,他幾乎是吼了出來:“蓮生,你在說什么?怎么可以放棄治療。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醫生的反應比袁璞沉穩的多,他看慣了這些情況。他冷靜地說:“小姑娘,你還是和你的家人們商量一下吧。”
從醫生的辦公室出來,袁璞無法按捺住自己的情緒,他不斷的問蓮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為什么不治療?不管任何情況下,都要懷有希望,都不放棄,這才是我認識的蓮生啊。”
蓮生停下了腳步,眼淚嘩嘩地往下流,但她還是強做一種笑容,反問袁璞:“袁璞,你覺得我為什么拒絕治療?是因為不舍得花錢嗎?”
袁璞搖搖頭,說:“不是。你絕不對這樣看重金錢。”
“那么是為什么?”蓮生依然笑著,強做的笑,帶著滿臉的眼淚。
袁璞沉默了好久,他的眼眶也早已濕潤,一次次地咽下淚水,他拿起蓮生的雙手,放到嘴邊,不斷地親吻,說:“蓮生,我感覺……我感覺你是……不想把……生活……活的那么……狼狽……”袁璞斷斷續續說完了這句話,他的淚水太多,早已咽不下,嘩啦啦就從眼眶奪眶而出。
蓮生笑了,這不是強做的笑,是欣慰的笑,雖然淚水還是止不住的流。
蓮生說:“看來我沒有看錯人,你終究是懂我的。”
袁璞一把抱過了蓮生,他居然放聲大哭。蓮生也抱著他,說:“病情已經到了這種程度,我們心里都知道,即使用最激烈的方法去治療,又能延續多久的生命呢?我不愿意將我的生命的最后時刻,變成躺在病床上,失去自主能力,狼狽的樣子。那樣即使延續了生命,也失去了生命的意義。那將只是生存,不再是生活。”
袁璞哭著說:“蓮生,那是你的任性,我們,所有愛你的人,怎么能做到不去給你治療呢?”
蓮生又笑了,她抬起頭,看著袁璞的眼睛,說:“剛剛還夸你是懂我的人。在這生命的最后時光,與其讓我躺在病床上,何不想辦法讓我如何活的更加豐富呢?即將死亡的人就像即將凋零的花朵,與其執著于她即將到來的落寞,不如安下心來欣賞她現時的繁華。”
袁璞早已泣不成聲,他將蓮生更加緊緊地抱在懷中,無言,是他此時對蓮生最好的回應。
這天,袁璞和蓮生一同回到家。蓮生盡量平靜地向秦暉和魏麗紅講了自己目前的病情,同時遞給他們看今天的報告。
這是袁璞今天第二次聽到蓮生的病情,第一次是在醫生的辦公室。他依然覺得難以接受,依然不愿意相信這是真實的。
秦暉一只手顫抖著翻看著報告,另一只手顫抖地拿出了煙,剛放到嘴邊,又拿下來捏在手上,把一根煙揉成了團,他不想在女兒面前吸煙,他太怕加重女兒的病情。
魏麗紅坐在沙發上,胳膊支撐在沙發的扶手上,她感到自己無法呼吸,需要好久才能接上一口氣。
剛剛在這個家庭上空散去的陰霾又更加沉重地籠罩住了這個不幸的家庭。
“爸,媽,我決定放棄后續的治療,在家好好陪伴你們走完最后的路。”蓮生使自己保持著語氣的平緩。
秦暉手上的煙頭和報告掉在了地上,聽得到紙張和煙頭落地的聲音。片刻,魏麗紅幾乎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撲倒蓮生的面前,哭著說:“不可以,蓮生,你不要擔心,爸媽傾家蕩產也會為你治病的,我們一定可以治好這個病的。”
秦暉站了起來,此時他的兩腿也在不住的顫抖,他嘴里念叨著:“對,傾家蕩產也要治好,要治好。”他的聲音也是顫抖的。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房間,拿出了存折和房產本,他堅定地告訴蓮生:“女兒,你放心,爸媽有錢,一定要治好,多少錢都要治好。”他的聲音依舊是顫抖的。
蓮生也終于哭出了聲,她抱住了魏麗紅,哭著說:“爸,媽,現在已經治不好了。最后的這段時間,我不想躺在病床上變得很狼狽的樣子。就讓我用這段時間好好孝順你們吧。”
“女兒啊,你在說什么呢?爸媽怎么能不幫你治啊,我們怎么做的到啊,你放心,一定可以治好的。”魏麗紅的情緒幾乎是失控的,她幾乎是喊著說出了這些話。
秦暉拿著存折和房產本的手不住的顫抖,房產本也掉到了地上,他也無力再彎腰撿起。他沒有了往日嚴父的威嚴,只是不斷的念叨:“治得好的,治得好的,女兒,你放心。”
蓮生把魏麗紅抱得更緊了,她也幾乎是在哭喊:“爸,媽,我對不起你們,女兒不孝。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讓我這段時間留在家里吧,不要把我送到醫院,我想陪著你們,好好度過這最后的天倫之樂。”蓮生在說話間無數次哽咽。
魏麗紅突然看到了坐在蓮生身后掩面而泣的袁璞,就像找到了救星,說:“袁璞,你說說話,勸勸蓮生,我們會給她把病治好的。”
袁璞的臉也已經哭花了,他哽咽地說:“我尊重蓮生的決定。”
蓮生也同時哭著說:“媽,讓我完成這最后的心愿吧,陪著你們,陪著你們度過我最后的日子,這就是我接下來最幸福的事情了。”
這一天,小小的屋子,一地散落的紙張,四個人的哭泣,同一種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