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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五十二章 唯有皎皎

蓬刀人 陳叔夜 7124 2021-09-21 21:49:34

  “拜神金紙防火嗎?”

  “送不送燒金紙的銀盆?”

  “燒了金紙,我祖宗能復活嗎?”

  施半仙不勝其煩,左支右絀,懷抱一簍不知從哪偷來的泥金箋紙,“滾滾滾,我當場燒給你!”

  那金紙上畫有一幅碧綠冠冕的玉皇大帝,頭頂印著“泉臺上寶”,銀紙則畫十殿閻王,印字“冥游亞寶”。圓臉道士丹丘子撓頭,委屈道:“我又沒死。”

  “萬一沒有過河的渡資,我能提前給自己燒嗎?”

  “金紙能買大閘蟹么?”

  “銀紙能買金紙嗎?”

  施半仙窮于應付,力拔山兮氣蓋世,撞開一眾多事的江湖兒女,“一輩子很快,別想太多!”

  “人是鐵,飯是鋼,一口下去牙崩光!”

  綠腰哈哈大笑,繞著他又蹦又唱,問道:“人一死,超凡入圣,誰還用金銀之物?”

  “神仙不用,但仙庭用啊!”

  他欠謝皎酒錢,竊錢賣錢,臉皮掛不住。謝皎出門,才見沈晦也在,他倚門微笑:“小謝。”

  “不了,有緣來生再見。”

  她扭頭就走,施半仙叫道:“我給你算命還債!”

  謝皎想到佛教的善緣不退轉,又拐回來,伸出右手掌。施半仙索性將泥金箋紙丟個一干二凈,竹簍扔給丹丘子。

  他瞇眼一瞧,裝模作樣,嘖嘖說:“運交華蓋,命犯咸池。成也有情,敗也有情。”

  “還望不吝賜教。”

  沈晦伸出左手。

  施半仙睨他一眼,平淡無奇道:“營生?”

  “平生治水為業。”

  “什么水?”

  “天水。”沈晦說,“人世多病,殆咎其欲。滔滔巨流,堵不如疏。”

  “心氣不小。”

  “我不喜歡逃禪。”

  落魄乞丐捋一把胡茬,大喇喇道:“你與她正相反。成也無情,敗也無情!”

  兩人一時默然,左右掌一拍,分道揚鑣。

  徐覆羅興沖沖跳出大門,兩手皂水淋淋,直往大腿揩。南柯選定了最漂亮的紅披風,終于姍姍來遲。她驚見沈晦,一顰一笑,顯然有意外之喜。

  “我喝太多茶了嘛,”徐覆羅解釋,“小刀要長個子,滾去睡覺。”

  “孺慕與愛慕不同,你會看上更好的人。”沈晦耐心道,“情之一字,纖毫畢現,就會索然無味,甚者惹人生厭。不識廬山,還留幾分趣味。”

  綠腰冷不丁問:“你看見了什么?”

  山徑上,謝皎和沈晦各行其路。施半仙望向那兩人的信步背影,喃喃道:“一個全是喜怒哀樂,一個全無喜怒哀樂。”

  他對視綠腰,凜然鄭重,不像丐幫中人,“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綠腰嬉笑,拋起蜂巢一接,“凡人真好玩。”

  謝皎遠遠落在沈晦和南柯后,流泉叮咚宛轉,她壓低聲音:“權適的權,是秤砣。子偁的偁,也是秤砣。我若跟誰萍水相逢,對方名叫皎然師太,我也會好奇記在心上。”

  徐覆羅拍胸脯,“我叫徐覆羅。”

  謝皎笑一下,沒好氣道:“知道了,你這腦子,下火鍋我都不吃。”

  “你跟姜仁鏡學高麗話,是為了找權適?”

  “高麗離女真近啊,萬一將來用到,能解一時之急。”

  徐覆羅咋舌:“你還想往燕云跑?我是東京太平螻蟻,戰亂之地,給錢我也不去!”

  “精通外話的人,多是邊州通譯,生于斯,長于斯。有朝一日我去邊州,勘察地方事務,你猜誰會以實相告?說不定還會反被誘騙。”

  她慢條斯理,又琢磨道:“還有,據姜仁鏡所言,原來我剛出生,高麗就跟女真打過一仗。怪不得,大宋聯合女真,高麗必不愿聯宋。”

  “你真是杞人憂天,那關咱們什么事?”

  謝皎認真抓住他的手腕,“燕云十六州的漢人百姓,禮義與大宋無二,大宋不該收復故地么?”

  他很懶散地晃開了手,“遼國也這么想。燕云十六州,遼漢混居,同樣是他們眼中的故地。真到用時,你能想起來外話么?”

  “我們出東京城那一頓吃的是什么?”

  “餃子!”

  一片落葉飛過蒼穹,楓林火山響起洪濤一般澎湃的潮聲。

  ……

  ……

  “嘩——”

  山下的魚燈一齊飛向縹緲峰之巔,禹王廟里的龍燈騰空而起,巨大的影子黑漆漆地掠過眾人頭頂。

  狂風卷過,碩人的袍角緩緩下落。

  月姑站在風眼,慢慢放下高舉的右臂。望月閣在她背后屹立如古塔,七十二峰之首,更無再高處了。

  葛白眉往前冒一步,試探地伸出枯手,又蜷握著縮回來。

  星河霄漢,倒灌望月閣,月姑縱身一躍,飛上望月閣頂的山盡之處。她以人為峰,天風吹起逍遙巾,背后一輪巍巍滿月。

  “嗚嗚。”

  笛吹古調,葛白眉心臟驚悸,兩膝砰的一下跪砸在地。

  他抱頭怒目,眼前閃過五代十國的血流成河。墻頭豎起降旗,深宮之中,錦屏后的夫人傾國傾城,捂胸急吐一蓬鮮血,嘩啦潑上案前的宣紙。

  她驚極哀極,一把將詩文撕個粉碎,慟哭道:“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追兵在門外,急鋪成一排密密的黑影。為首的太監按兵不動,連刀刃都涂黑了,人皆屏息靜氣。不多久,燭光打出宮內兩道舉杯高談的身影,那弟弟五爪箕張,慢慢伸向哥哥的金樽。燭影搖紅,焚燒的蠟油深成了鮮血。

  兄長虎聲一喝,弟弟惶然離席告罪。

  “你好自為之!”

  一柄水晶杖子飛出門縫,肅然穩立積雪,太監們如避火舌,驚恐著化為烏有。

  黑天白夜,一人沙沙踩雪而來,他拾起那柄柱斧禮器,雪地上陡然化出“趙受命,興于宋,付于恒”的九字天書。

  少年哈哈大笑,身后那道神蹤鬼跡似的腳印,向前越踩越快。疾奔如飛,若天兵降臨,泰山的千乘萬騎一齊稽首朝拜。

  他身無帝衣,回頭剎那,深夜宮闈走出一個娥眉惠眼的少女。

  她不慌不忙,左右兩手,“嘩”一下抖開了兩件袞衣龍袍,怡然微笑道:“我久知會有今日的君臨天下。”

  散圣真人從未親眼所見,一瞬間身心俱疲。

  鐵笛一聲吹裂山崗,月姑徐徐收笛,從他身上拿回自己的眼。葛白眉汗如雨下,渾身的病骨都在響,似被光陰顯象壓垮。

  “看見了么?”

  就在此時,四周亮起明晃晃的巨目,好奇地一睜一眨。魚燈應命而來,環游峰頂,婉若游龍。

  “你活了很久,不會厭倦嗎?”

  他沙啞地問,憔悴無處可藏。

  月姑一躍而下,魚燈讓出一條路,她說:“世上還有神秘可尋,我要洞悉一切奧秘,死亡追不上我。”

  “人言世事何時了,我是人間事了人。”

  葛白眉嘿然苦笑,他撐膝起身,欣然拜道:“常愿月姑與天相守。小道百事已了,惟愿死于你手。死在最安寧的心地,好過死在兵荒馬亂。”

  “仙道貴始,鬼道貴終,人道貴誠。”

  月姑深深地看他一眼,“今夜,正是尸解的玄關。”

  云靜天清,她伸出食指,點在葛白眉的眉心天目。

  一道火苗刺穿他的天靈,流電一樣燒化五臟六腑,劇痛似伐毛洗髓。那道靈光像香與灰燼之間的火線,一下子把白發暮齒的男人燒成了朱顏青絲的小道士。

  魚燈金鱗大耀,嘩嘩地圍著他游,驚走樹下狐兔。

  銀瀑紅海中,謝皎逆月光而上。

  南柯在后面提裙催促:“快點,夜來魚游走啦!”

  她尷尬而不失禮節,望向峰頂紅云,暗自嘀咕:“我說過嗎,呸,我怎么一說就靈?”

  “本大娘是月宮嫦娥,看我把你曬成炭!”

  綠腰腳邊竄過一只紅毛狐貍,仰天要倒,徐覆羅一把接住她,蜂巢骨碌碌滾下山。丹丘子抱簍子要捉,施半仙提醒道:“別追,狐貍拜月。”

  “奇怪,邀月仙都,怎么會沒人?”

  謝皎撥開斜逸的松枝,秋蔓纏繞飛橋,煙云汩汩流過橋下。紅蓮白荷,風過點頭。沈晦獨行在前,掐一只黃芙蓉在手。

  他仰觀天色道:“仙人賞月,凡人辟易,峰頂是結界之地。”

  “好霸道的仙人。”

  他回頭說:“莊周與蝶,誰先醒,誰就是莊周。誰留在夢里,誰就是蝶。”

  “為何不能反過來?”

  “蝶沒說話。”

  謝皎心說:“是你沒聽。”

  一線天僅容一人上下,她和沈晦率先登頂,耳邊嗡然輕響,如同撞進一道透明的水幕。

  謝皎朝爬云梯的后來人伸出登山杖,綠腰伸手一拉,又把徐覆羅提上去。一個接一個,連珠成串被釣上來。

  八月十五的縹緲峰,琉璃色世界,望月閣獨迎來客。

  “魚呢?”南柯怔怔。

  峰頂一覽無余,謝皎斟酌道:“糯米雞沒有雞,荔枝蝦球沒荔枝,松鼠桂魚沒有松鼠……所以夜來魚沒有魚!”

  綠腰喝道:“合適么,出爾反爾?”

  她驅步如虎,一手按住華蓋似的月桂樹搖晃,金花銀葉粼粼閃爍。

  “你看,滿樹銀魚!”

  ……

  ……

  風月甚美。

  沈晦站在霜崖邊,泯泯江湖,浪吹天際。

  徐覆羅兩腿打哆嗦,崖下吹來一股水風,險些掀他上天。丹丘子抱著裝月光的空竹簍,登眺萬頃銀波,喃喃道:“彭祖八百壽,這可怎么活啊?”

  “你在為此犯愁,用了井底之蛙的心思,就注定無緣八百壽。”

  沈晦意色殊傲,丹丘子灰溜溜避走,跟落拓乞丐坐在望月閣外的石階上歇腳。徐覆羅面有菜色,扶著登山杖一瘸一拐過來,險些踩滅了丹丘子在中庭點燃的一炷伴月香。

  施半仙喝一口葫蘆酒,“喂,蔫雞,你怎么了?”

  “眉毛骨折。”他悻悻嘴硬。

  “快來!”

  謝皎坐穩月桂樹下的紅索秋千架,綠腰推她一把,蕩向了霜崖之外。風呼過耳,她大聲叫好,旁若無人地飛往九天,像要蕩進滿月中去。

  南柯心里怦怦跳,“喂,給我試試?”

  “往天上看,別往腳下看。”

  謝皎蕩回來,抽身鶻落,秋千獨自晃動。

  南柯踮腳坐上去,綠腰輕輕推動她的后背,讓她小試乘風,腳尖不出懸崖邊。

  謝皎拍拍手,站在芳樹斜影下,叉腰道:“這樣好的月色,離家出走也不害怕。”

  她比照樹旁的石碑漆篆,兩掌撐膝扎馬步,再松快成“大”字,接著雙手撐頭,提起右腿金雞獨立。

  沒等比劃第四個字,沈晦說:“具大光明。”

  他嘲弄道:“具大光明,照無邊劫海。你為日月戰栗,日月也不記得你來過。”

  “原來不是武功秘籍?”謝皎大失所望,“我就是吃了有學識的虧。”

  “好大的虧。”

  “那我問個簡單的,世界這么大,宇宙意圖何在?”

  “哈,在下今年二十五,容我不識廬山真面目。”

  一片游云遮月,峰頂一點點沉下去。

  謝皎跟他并肩而立,拍打紅葉扇,遠眺山下著火似的秋田,“你聽說過十二因緣么?一個東密和尚告訴我,十二因緣十二身,生迦羅是第二身。行為之身,造善惡業。”

  “第二身?”

  謝皎若有所思,嘶聲道:“莫非像紅毛獅子這樣天殘地缺的人,一共有十二個?”

  “你聽說過施身法么?割截身體,以破我執。佛陀在過去世,曾以肉身饗眾鬼,這就是施身法。在十二因緣中,只有前兩個因緣屬于過去世。按你的說法,生迦羅是有所缺失的第二身。這樣的人,應當只有兩個。”

  她頭大如斗,“天竺傳過好東西來嗎?”

  “不多,可惜天地冥頑不靈。”

  沈晦話落,云破月開,天地氣象萬千。

  夜空的心臟開始有力地跳動。

  謝皎扁著嘴,忽然如釋重負。

  她面如珂雪,伸手接住一朵碎金似的桂花,“日月不記得我,那是它們的事。我見過大光明,就短暫地擁有過它。”

  不疾不徐,雪落無聲。

  桂花落如雪,沈晦心潮暗涌。

  十七歲的身量還有些纖瘦,但是挺拔有力,隱翼藏在端正的肩背之下,線條十分漂亮。他相笑不言,很久才道:“何以克晦?唯有皎皎。”

  沈晦獨自走向來處,勢要下山去。

  謝皎揚聲道:“你不去望月閣了?”

  他沒回頭地招了招手,答道:“興至而來,興盡而返。”

  ……

  ……

  “我要死了!”

  南柯失聲驚呼。

  謝皎跳過去,秋千吱吱停下。小團主像追尾的貓,蓮白衣裙的后擺一片赤紅,南柯眼巴巴抬頭,絕望道:“我還一事未成,不想死在這里。”

  謝皎眼珠一轉,“桂花扇留給我。”

  “不給!”

  “想要,給人家。”

  “你換個別的。”

  “一句話,不藥而愈。”謝皎戲弄她說,“常恐不才身,復作無名死。白居易都怕的事,你怕也沒什么不妥。”

  綠腰哈哈大笑:“哪里要死?是你長大成人,要慶祝一場。”

  南柯根本不信,謝皎清清嗓,鄭重道:“這叫月事。”

  “什么叫月事?”

  謝皎豎起食指,慢條斯理道:“一月一開的大會,它見你體魄強健,就安心離開。鄙人有幸是水做的女兒家,每逢月事,精神百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半人半月,天人合一,是你覺醒之時。”

  綠腰故作高深,南柯半信半疑地點頭,忍不住問道:“太湖三萬六千頃,人怎么知道一年有三百六十日?”

  “呃……”

  綠腰一下被問住了,左顧右盼找救星,謝皎從容道:“女子從月事記出歷法,月亮二十八日一圓,月事二十八日一來。”

  “可是,月亮是白的,太陽才是紅的。”

  “呃……這個,那個……羲和女神掌管太陽,常儀女神掌管月亮。恒我獲得不死藥,奔身月宮,人稱姮娥娘娘!”

  “怪不得我今天多情善感。”南柯抹掉眼淚,沒頭沒腦說,“我屬猴。”

  “我屬羊。”謝皎暗舒一口氣。

  綠腰吐了吐舌尖,終于能接上話:“我屬龍,這輩子是吃不上龍肉了。”

  龍羊二人幫小猴兒系好紅披風,絮絮叨叨不知說了什么,笑成一團。

  施半仙喝完最后一口酒,晃了晃葫蘆,對眼一看,悵惘道:“那天我在海邊,她上船后,太陽也落了下去。我施尾生,從此無家可歸。”

  徐覆羅嘆道:“我娘回月亮去了,我很想她,也想我爹包的餃子。”

  丹丘子兀自發愿:“換成是我,天下有多少地方,我就去多少地方找。”

  徐覆羅羨慕道:“那你勝友如云啊。”

  丹丘子圓臉透紅,他抱過空無一物的竹簍子,磕磕巴巴道:“月滿之夜,鹽池有如積雪,白雪嘗起來是甜的。月光能吃,我已經攢了半簍……”

  “我想到了!”

  南柯手持桂花扇,比照著遙月,“我要在交子票上,畫月中桂的花押。先印一句‘欲折月中桂,持為寒者薪’,再在字跡上蓋花押。兩者缺一不可,任誰也作不得假。”

  “好啊!”

  綠腰坐上秋千,雖不知何事,為她歡呼叫好。

  冷風颼颼,徐覆羅打個大噴嚏。他朝后一仰,四腳朝天,骨碌跌進了望月閣虛掩的椒圖紅門里。

  小塔似的望月閣寂靜無聲,門口拱著幾個腦袋。不遠處的人蕩出懸崖,只有空秋千蕩了回來。

  徐覆羅爬起來,拍拍灰塵,慶幸道:“我沒事!”

  謝皎撥開他,率先進去。入眼就是一尊嫦娥像,供果是金燦燦的新橘。神君大會無微不至,每一尊神像都有所供奉。

  南柯緊隨其后,念念不忘道:“夜來魚呢,游進來了?”

  施半仙坐候石階,回頭瞟一眼,索性躺下來呼呼大睡,茫茫地想:“一輩子很快,別想太多,還是遺忘使人快活。”

  謝皎繞到嫦娥神像的背后,彩幡垂幔,并無孤魂野魄。

  她失望地擦了擦汗,徐覆羅潦草望過來,一眼呆住,顫巍巍指向謝皎的身后。

  幡幔中露出一條紙尾巴。

  二人屏息靠近,謝皎伸手捏住薄如蟬翼的金尾巴,啵的一聲,拽出一只小魚燈。魚燈眨眨眼,徐覆羅瞠目結舌,臉上“啪唧”挨了一尾巴。

  “俺看見了!”

  徐覆羅嗷嗷叫,他一驚之下,和趕來的丹丘子抱成一團。那道金光無比靈活地竄過謝皎身邊,魚燈像游龍一樣,倏忽鉆上二樓去了。

  竹幕半卷,她挑開一角。

  梅花窗下一丈雪,二樓的暗塵涼如水。一名古雅清俊的女子盤腿而坐,懷中抱著假寐的青發小道士。

  ……

  ……

  玄都觀無人,呂祖誕會叫走了所有的師兄弟,葛白眉獨守藏經閣。他倚坐門框,雞啄米總垂頭,手中經卷“咚”的一聲掉落。

  笛聲嘹亮。

  小道士如夢初醒,擦了擦口水,一眼呆住。

  熙寧三年開春霜打的十里桃林,此刻如被東風點燃。

  紅云燒過來,他手足無措地站起身,咕咚撞了腦袋。火勢一頓,桃林和枯木的交界處,有一道目光遠遠探詢過來。

  他屏息不動,桃花浪迤邐如舊,那人孑然一身走向藏經閣。

  葛白眉使勁揉眼,林下何曾見一人?

  “咚!”

  他猛地回頭,神姿爽拔的女道士手臂挾一條桃枝,正站在書架前,腳邊掉了一本道藏。

  玄都觀的重重經幡低蕩飄舞,她出口像清酒,漫不經心問道:“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八。”

  葛白眉彎腰拾起書,徐徐躡蹤在她身后,“山人多大?”

  “不知桃熟幾回。”

  “此番造訪,只為找書?”

  “也找人。”

  “誰啊,是我嗎?”

  她忽然停下腳步,連影子也沒有。

  “這里只有你一個人?”

  小道士撓了撓頭,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道:“他們都去玩了。我年紀最小,必須留守在此。今早師兄違戒,怕我告狀,竟然把我關在伏魔殿。誰要守伏魔殿?張牙舞爪怪嚇人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幸好沒撕破封印。”

  “下等根基。”

  “是啊,整個龍虎山,數我最博學了。”

  “最孤獨的人,總是學到最多。”

  葛白眉心頭的小鼓一響,他試探道:“小可唐突,山人想看哪本書?”

  “連山,連山易。”

  她望過來,一雙冷眸水眼,“三《易》之首。后生小輩盡學《周易》,你應該一無所知。”

  “連山易以艮卦開端,艮即為不周山。再多,我確實不知道了。”

  “心無掛礙,何來妖魔?伏魔殿有什么好怕的,一堆泥巴木頭,還有擺設用的封條。”

  月姑平靜矚目,葛白眉低頭看向自己的布襪青鞋,余光之中,她的翠羽衣裳在熠熠生輝。

  “嘩!”

  桃枝簌簌抖索,花苞開口,迷蝶轟然飛散。他愕然抬頭,一陣搏命的罡風灌進藏經閣,月姑的綺羅衣像蝴蝶冶艷的翅膀一樣揚起來。

  葛白眉手里那本道經翻飛如狂,墨字蜂擁而出,鋪天蓋地好似飛刀挾雷,悶聲刺穿了他的胸膛。無數烏鴉破背而出,撲棱棱振翅飛向天大地大的青空。

  “啊,可怕!”

  所有的烏鴉都在說人話。

  葛白眉渾身劇痛,死死捂住了耳朵,眼前漆黑一片,烏鴉帶走了他的眼睛。亂云凌波橫沖直撞,眼前青山不知數,一下化為茫茫。

  “連山起落速如浪,雪爪鴻泥,但求一剎那。你心無定力,我要找的不是你。”

  她一語顯靈,密匝匝的烏鴉沖下曠野,一頭扎在雪白大地上,撞成一滴巨大的血墨。

  “姑射子!”

  他驚寤記起神名,大門轟然中開,手中經卷“咚”的一聲掉落。

  葛白眉一躍而起,咕咚撞了腦袋,樓下的桃林一片蒼白。他張嘴丟了一塊魂,嗒然若喪。

  一枚桃花悠悠而下,旋落上攤開的《周易》第五十六卦。此卦為旅人之象。葛白眉猛地撲在書上,火在上,山在下,慧火渡橋,仙路非遙。

  “我該下山了。”

  他松開書,仰躺在涼廊,悵然若失地想:“是你夢到了我,還是我夢到了你?”

  桃花一片兩片,接二連三,埋沒了葛白眉。

  月姑望過來,眼光冷雋,謝皎呆若木雞。她懷里的小道士頭戴蟬冠,身著深青袍子,皮肉須發一點一點化為金屑,仿佛煙花消散。

  “姑射子,幸會。”

  “后會無涯。”

  “我如今不怕了。”

  月姑徐徐起身,一團金光散入天地,大魚小燈在窗外聯成一道明晃晃的長橋。

  謝皎一步,兩步,三大步,遲重而緩慢地追上窗前。天大月明,綠腰騎著頑皮的鯉魚燈籠,叫道:“咦,月姑,她也能看到你?”

  那女子道風峻潔,乘上龍燈,謝皎如鬼鉗口。她扭頭就走,咚咚咚奔下二樓,正撞上高舉簍子的徐覆羅。

  “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好大一只紅狐貍,我正要捉!”

  謝皎五內如焚,匆匆甩開他,一腳誤中施半仙的肚子。她踉蹌跌出望月閣,留下莫名其妙的南柯,二樓傳來丹丘子的悲鳴:“真人尸解了!”

  縹緲峰頂的魚燈橋飄然未遠,秋千空空蕩蕩。

  謝皎奮不顧身,急得跳起來大喊:“別走啊,我想起來了!我二哥人在哪里,你給我下的蠱有沒有解藥?我不想活成怪物!”

  月姑一言不發,但見謝皎越來越小,化成一粒芥子。龍燈在七十二峰間落下連綿的影子,沈晦在山道仰起頭,嘆道:“好神通,不如為我所用。”

  綠腰提起鯉魚燈的韁繩,晃腿飛到月姑身邊,惻隱道:“她哭了,哭得好傷心,蕩高秋千想追,差點掉下了懸崖。”

  “年少意氣,多有驚人之舉。”

  “你真不認識?”

  “太久了,不記得。”

  綠腰朝她身邊那團光努嘴,“那他是誰?”

  “他很平庸,一生所長只有齋醮,這種前人之述備矣的把式。死前一顧,能懂大道皮毛,也算沒有平庸到底。”

  “是誰?”

  “不記得,大概誤會一場。”

  月姑沉斂得像一塊冰,綠腰轉喜為憂,看不透她一身性情,怔愣道:“那你在意我嗎?”

  她聽了這話,沒有回答,綠腰無計可施。

  孤月高懸,宣和二年八月十五,流下三萬六千頃雪白瀑浪。龍燈飛出西洞庭,天地清澈蒼茫。

  “我要找人,一個值得救的凡人。”

  月真說。

  太湖水奔如連山。

陳叔夜

九百零一年前的月亮。   今天晴,可以看月亮。   注:1.“人言世事何時了,我是人間事了人。”——白居易《百日假滿少傅官停自喜言懷》;2.“常恐不才身,復作無名死。”——白居易《初入峽有感》;3.“欲折月中桂,持為寒者薪。”——李白《贈崔司戶文昆季》;4.半月半人,mi-lune mi-hom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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