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靜的話一說出口，其他各部的尚書面色都有些微妙。縮減明年各部的開支，這對于各部尚書來說，無疑是要他們的命。
“趙大人的話大家也都聽著了。”林若輔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只是這事還要大家再好好議一議。范大人，你是戶部尚書。錢的事，你最清楚了，你也說說看你的意見吧。”
“是。”站在最末的年輕的戶部尚書范建微微躬身站了出來，只聽他的聲音擲地有聲：“國庫本來是有錢的。”
范建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他，而他的語速也放緩了許多：“諸位大人也知道，我接手戶部有三年了。現在國庫虧空，這事我總得給皇上，給朝廷個交代。”
“現在是議南面雪災的事。”林東指著范建，面帶怒色：“范尚書，現在可不是算賬的時候。”
“小相爺。”范建微微躬身：“我當然知道今天不是算賬的時候，可是這事情也要說清楚了。我管著戶部，如今南面發了雪災，國庫里卻拿不出銀子來了，究竟是因為什么，這是總要有個交代的。朝廷上，我大靖九州十二地，每年的稅收都完完整整的收了上來，可是為什么國庫卻還是虧空著的，這事我得說給陛下聽，說給大家聽。不然就算是縮減了明年的開支，這事依舊是個隱患。”
說到這，范建看了看為首的林若輔，見他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后。才對著南面通道口的吳公公說道：“就拿去年來說吧，去年年初各部擬定的的開銷為四千一百五十萬兩。而去年全年的稅收為四千七百九十六萬兩。照預算的話，去年的結余應該是六百四十六萬兩。可是到了年底各部送來的賬單卻一共耗費了五千三百六十萬兩，收支兩抵居然還虧空了五百六十四萬兩。如若與去年年初預算相比，則虧空更是多達一千二百一十萬兩。”
通道內，緊連大殿的那面墻前，顯出整面墻一排高大的紫檀木書櫥。書櫥前兀然徜徉著一個身形高瘦穿著輕綢寬袍束著道髻烏須飄飄五十開外的人。要不是在這里，誰也看不出他就是大明朝當今的文宗皇帝。
文宗在精舍祈福已有半個多月了，自去年正月袁天罡為他從龍虎山求了那塊擎天精舍的牌子回來紅藕。他便搬了進來，將這里布置成了他平時煉道修玄的丹房，兼作他覽閱奏章起居下旨的住室。
由于聽了林若輔說南面雪災停了，文宗整個人都輕松了。這么長時間的齋戒打坐，他卻依舊不減疲憊。只見他走到書櫥旁從貼有戶部標簽的書架上取下一摞賬本。上面赫然寫著“靖天載三十一年總賬冊”。
文宗拿了賬本卻不翻開，仍然微側著頭——原來被抽出賬冊的那格書櫥背面竟是空的，站在這里更能聽清大殿那邊所有人的說話。林若輔和趙孟靜剛才那段話他聽進去了，現在在等著聽范建下面的話語。
“去年的賬我也帶來了。”范建從袖口拿出一本賬本，卻是與文宗剛剛取下的賬本如出一轍，只聽他說道：“去年的虧空多由工部和吏部造成的。”
“你想干什么？”對于范建的話，兼任工吏二部尚書的林東立刻做出了反應：“去年的賬去年就已經結了，今天你再翻出來是想干什么？”
吳公公顯然也有些吃驚，把目光投向了默不作聲的趙孟靜。
趙孟靜卻是不緊不慢：“范大人，去年的賬都清了，也就沒什么好再翻出來的了。”
“趙大人，我說這些，不是為了翻舊賬。”范建搖搖頭：“我只是想將國庫虧空的緣由說給大家聽。常言道，預則立，不預則廢。如果還像去年那樣不按預算開支，寅吃卯糧，則卯糧吃完以后呢？”
“好啊，好一個不翻舊賬。”林東冷笑著：“殺人誅心啊，范大人。我沒想到你范建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心思，依著你話里的意思，國庫虧空就全賴我們工部和吏部了。你們其他四個部門，就沒有花錢？”
“我沒有怪誰。”范建絲毫不相讓：“剛剛趙大人也說了，去年的賬都清了，沒什么好翻舊賬的。而我身為戶部尚書，當然要將虧空的事說清楚。如果小相爺覺得我范建做的不當的話，那這戶部尚書我也不當了，交給您一并兼著吧。”
“范建。”林東氣勢洶洶欲向范建走去。
“林東。”沒等林東動手林若輔便喝住了他：“這里是御前會議。”
“爹。”林東帶著委屈的聲音：“范建這是要兒子死啊，他管的國庫虧空了，卻要把事情賴在兒子的工部和吏部頭上來。”
“這里沒有什么‘爹’，只有我大靖的臣子。不要聽了別人叫一聲小相爺，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林若輔的聲音雖然很小但很有力道：“御前議事，要讓人說話。范建，你有什么就說什么。”
“我也提個醒。”一直守在通道口的吳公公也發話了：“議事就議事，不要動不動就扯到什么罷官撤職。誰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這桿秤在皇上的手里。希望大家心里明白。”
“好，那我就直說了吧。”范建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去年的虧空當然不用管了，可今年的要管。南方賑災所需的錢糧不是筆小數目，可是各部的開支也還是要維持。”
說到這，范建掃了各部尚書一眼：“有的部門今年的開支已經超出預算，可是這才是冬月，還過了臘月那一個月，今年才算是過去。我提醒下各位，今年是個坎，該怎么過大家心里都得有個數。還有就是，預算就是預算，能募來銀子自然是好事，可也不能因為會掙錢了就亂花錢。”
通道內，文宗皇帝放下了手中的賬本坐回了道龕上。雖然雙眼緊閉，可他的注意力卻還是放在了大殿內的爭吵上。
吵吧，吵吧。這些朝廷臣工吵的越兇，他的心便越靜。自天載十二年后，文宗便很少再臨朝了，更多的時間都在練道修玄，美其名曰“無為而治”。
文宗就好像悟道了太極的真諦——政不由己出，都交給下面的人去辦、去爭。做對了，他便認可，他便是為國為民的好君父；做錯了，責任永遠是下面的。責任可以是林若輔的可以是趙孟靜的甚至可以是東廠和錦衣衛的，都是那些奸臣佞臣的，反正不是他文宗皇帝的。
“范大人這話什么意思？”林東惡狠狠的聲音從通道外傳來：“我怎么就有些聽不懂了呢？”
“小相爺，我說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是范建的聲音：“我知道相爺和您排了人南巡募資去了，能要來錢固然是好事。可是工部今年的開支到今天就已經超支了。”
聽到外殿范建這番話，坐在蒲團上的文宗長長的眉毛又抖了一下，兩眼依然閉著。
“超支了？”趙孟靜的話很是時候的響了起來：“范大人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光是江南修建官道的公款，就已經超了二百五十萬兩。”范建絲毫不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平。
“修建新的官道乃是為了江南通商用的，這是年初就定下的大計，多花的款項各個衙門口也都有記錄。而且派去的監官都是東廠的中官，你這不只是針對我們來的吧。”林東冷笑著。
“這事我知道，還有別的么？”吳公公此時的聲音也有些冷冽。
“還有就是給宮里修宮殿的材料款。”范建思索了一會，還是決定說出來：“年初工部的預算是三百萬兩，這次結賬高達七百萬兩。虧空四百萬兩！”
“哼，好啊。”林東像是抓到了一柄可以刺殺范建的鋼刀一般：“好啊，我就是知道你范大人在這算來算去，不只是沖著我來的。果然，還是被你算到了皇上的頭上。”
林東這話便是沖著要范建的命去的。
果然聽了這話，通道里的文宗雖然沒有睜開眼，可是握著賬本的手卻是一緊。
“我說的是工部預算超支。”此時的范建也不得不大聲為自己辯護：“我沒說不該給宮里修宮殿。小相爺，您要殺人，干脆直接點，用不著強加罪名給我！”
“范建。”趙孟靜嚴厲的打斷了范建：“說事就說事，這是御前議事，不是大理寺的三堂會審，沒人給你加罪。你管著戶部，提出這事就是你的職責，皇上那也不會怪你的。”
這就是趙孟靜的厲害之處，為官多年的他，僅僅一句話便將林東帶有殺氣的話給化解掉了。
林東吃了癟，將目光看向首位的林若輔。林若輔一直就微微閉著眼睛，這時依然毫無表情。林東只好把目光又望向了吳公公。
吳公公竟并沒明里向著他，而是順著趙孟靜的話說道：“趙大人說得對。既然范大人提出對修建宮殿材料花費的意見，那小林大人您就和他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