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番外?中秋賀文 山楂樹
正當病榻上的天依在腦海中細細品著吳文英的這首詞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在雨中矗立的庭樹當中,有一棵是山楂樹。她看到枝頭幾顆還未轉紅的山楂果正沐浴在輕柔的秋雨當中,雨水滴在青澀的果子上,同晶瑩的晨露一般。她對這些果子入了迷。尚在現代的時候,她的五感被智能手機、社交軟件和文案工作束縛住了,來到公元前122年以后,她才有機會直觀地重新跟大自然的許多事物打交道。
呂聿征正好捧了一木盤李子進來,見到她對著窗欞外發呆,笑著問她:
“洛姑娘,想吃了?”
他便開始向天依介紹這果子哪幾個月開花,哪幾個月結果,口味如何,能來做什么藥和點心,治什么病。
“其實我并不是想吃它……”
天依輕聲跟他說。呂聿征遂將話停了下來,他知道洛姑娘是又在想事了。天依看著庭樹中的山楂樹,回想起了幾年前的那次中秋晚會。
那會她才剛考進大一,先是開學典禮,又是半個月的軍訓,又是學生會、社團的宣講會。待到這所有事情都結束以后,基本上就是中秋節了。她當時也同其他許多大一新生一樣,在放假之前,被舍友和同學攛掇著去看院里的中秋晚會。
“哎,你知道嗎?我先前從文藝部的學長那看過節目單了。這次不止學長學姐,那個姓樂正的背著我們報名,要唱一首俄語歌呢。”
“是么?”天依問那位舍友。
“她誰都沒說,偷偷藏著。她從來沒有跟我們說她會俄語,可能這次是用中文唱的吧。”
天依只知道從前上高中一塊玩的時候阿綾會很多地方的方言,經常模仿各地的人說話,卻不曾發現她會俄語。她遂對這次晚會增加了很多興趣,她們一道走進大廳去,找了個靠前的位置坐下。
那幾年還是流行《南山南》、《第三十八年夏至》等歌曲的時候,現場被民謠、搖滾和古風占領,甚至在晚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學生會還請了學校里的社團來玩了學長和學姐們的唱功都不賴。
“阿綾什么時候出場?”她問旁邊的舍友道。
“快了快了,這已經十三個節目了,下一首就是她了。”
天依遂對阿綾的節目生發出更多期待來。但是她不知道她會唱哪首歌,難道是《喀秋莎》?
在一首揚琴獨奏結束之后,在大家的掌聲中,一個纖瘦活潑的身影從幕后走到臺中間來。天依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她從小玩到大,甚至高考也碰巧在一所學校里的伙伴。
“各位老師、同學、學長學姐晚上好,祝大家中秋節快樂。”樂正綾先是向臺下鞠了個躬,大家都以為她要開始介紹這歌的內容了,沒成想之后是她分別用十大方言區的口音分別致了中秋祝福。
聽了這猝不及防的彩蛋,在場的男生和女生們都歡呼起來。
“我唱的這首歌是一首俄語歌,叫《山楂樹》。”阿綾用雙手把著話筒,“……我其實一直有一位喜歡的人,她今天也參加了晚會。我想借著這次中秋晚會的機會,把這首歌唱給她聽,也唱給在座的大家聽,希望大家能夠喜歡俄語歌曲,也歡迎對俄語和俄羅斯音樂有興趣的同學活動結束以后來一塊交流。”
有好事者吹起了口哨。正當大家都在小聲議論這位女生暗戀的人到底是誰時,現場突然響起了曼陀林的聲音。前奏結束過后,阿綾深吸一口氣,開始徐徐地唱出:
“Вечертихойпеснеюнадрекойплывет,
Дальнимизарницамисветитсязавод,
Где-топоездкатитсяточкамиогня,
Где-топодрябинушкойпарниждутменя……”
天依靜靜地聽著這首歌,她感覺到俄語的輔音和元音像一條清澗一樣從山中輕輕地流淌出來,那伴奏的曼陀林便是潺潺作響的溪水。
“……Лишьгудкипевчиесмолкнутнадводой,(當那嘹亮的汽笛聲剛剛停息,)
Яидукрябинушкетропкоюкрутой.(我就沿著小路向樹下走去。)
Треплетподкудрявоюветербезконца(清風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樹下,)
Справакудритокаря,слева-кузнеца.(吹亂了青年鏇工和鍛工的頭發。)”
眾人都沉醉在清亮、柔美而略帶些惆悵的歌聲當中。天依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一聽著這個旋律,她就想起從前和臺上的女孩在一塊的種種事情來。
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古人的這句話真是精妙。在撥弦樂器的應和下,阿綾的天籟仿佛要把自己勾走了。
待樂器伴奏漸漸弱下去之后,觀眾席上響起熱烈的掌聲。隨后是一陣聲浪: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大家都希望看到那位姑娘暗戀的男生在歌曲結束以后站起來,走上舞臺,兩個人緊緊相擁這種偉大畫面,但是并沒有等到。隱藏在座位中的天依并沒有站起身,二人只是微笑著對視了片刻,樂正綾遂向觀眾鞠了一躬,輕穩地走回幕后去。
“好神秘,到底是誰啊?”在下一個節目開始前,人們紛紛開始討論。
“八月十五,他們應該團圓一下的。”
“說不定是單相思呢?哪位男神有這么大的魅力啊?”
“我猜或許是……”
天依坐在坐位上,聽周遭的人如此討論著。
在晚會結束之后的半個月中,謠言一直在年級間流傳。有人還扒出了《山楂樹》的歌詞,說《山楂樹》是一位青年女工唱給兩個追求者的,得出的結論是或許樂正同學這首歌不一定只唱給一個人聽。甚至原本有幾個男生想和天依要她那個姓樂正的舍友的微信,在經過這場晚會的風波以后,也不來找她了。
“阿綾,你那天為什么要將它說出來呢?”大約是國慶節中的一天,在校外的奶茶店里,天依一邊飲著燕麥牛奶,一邊問對面的女孩道,“本來……沒有必要的……”
“啊——”樂正綾先是歪了歪頭,對著天花板注視了好久,隨后突然蹦出來一句:
“是主權宣示嘛。”
天依的臉馬上又騰地紅了起來。
“嘿嘿——沒有在開玩笑哦,這可是很鄭重的。”
“……那個……我之后去搜了搜歌詞……那首歌,講的是……一個青年女工和兩個男工人的事……”天依不安地用吸管調著杯底的燕麥,支支吾吾地問,“難道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人么……”
聽到此言,阿綾突然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她掩著嘴樂了好久,才說:“和歌詞才沒有關系呢——就是因為你每次害羞的時候,臉都會紅得跟山楂一樣,我才選的《山楂樹》啊!”
天依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她感覺自己心里小鹿亂撞。
“院里前些天都猜瘋了,可是沒人知道原來她說的那個心上人就在她的宿舍里。”
“這正所謂‘你把我當室友,而我卻想……’”阿綾眨眨眼,一臉壞笑。
“不要說了嘛。”天依的臉更發得燙紅了,“話說回來,你的俄語……是怎么學的呢?我從前從來沒聽你說過。”
“要是說了,就不是驚喜了。我為這節目可是籌備了很久的。”樂正綾將手搭在桌板上,“還能怎么學呢?先從西里爾字母開始,c對/s/,у對/u/,p對顫音/r/,一點點兒、一個詞一個詞學唄。不過我俄語顫音還發得不好,只能顫兩下,跟閃音沒什么區別。”
“顫音……閃音……”天依作為一個剛從高中升過來的學生,自然是對這些概念沒一個認識。不過這幾年下來,她在這方面也已經很明了了。
自己來漢地的最大一個收獲,就是把顫音r發了出來。她一開始并不會顫音,但是在趙府為奴的時候,無意中有一次同另外一個男仆人爭吵的過程中,她在情急之下,氣流自然地沖擊舌面,發出了一連串塞音。這便是顫音r了。
陳季是個楚人,當他前幾天聽到大舌音從天依的口中發出來的時候,自己感到非常驚訝。他自己發不出r,只能發一個接近的元音?作為替代。天依從陳季的口音中,迅速地意識到了,這就是后世中古漢語二等介音?的來源——弱化的顫音r。
待到天依從這中秋的回憶中緩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滿臉淚痕。呂聿征也跪坐在一旁,眼角泛紅。
“姑娘,我一看到你剛才那個出神的神情,看到你身上這副樣子,又想到你這些天受的事情,想到我們開店的底本……我也……”呂聿征連忙抹了抹眼睛,“還好,以后再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路還長著呢。我在想,以后我可以在店里給你們當個不要錢的校讎工,你們只消給我幾兩吃食,讓我餓不死就是了。”天依強為一個笑容,“就算在這店里做工,也比當奴才好上萬倍,我已經很知足了。”
“姑娘這話說得太慘了……來,先吃個李子吧,姑娘在我家里的時候,說吃果子能補身子,我特意去買了一點。”
雨仍然下個不停。天依不知道她在漢地的生活是否要永遠地維持下去,老天是否懲罰自己永遠不得和阿綾見面,但是在自己的人生結束之前,總還是要向前看,不管未來是什么,她得繼續向前走。自己倘有一天得到命運眷顧,回到了現代,自己要干些什么呢?天依打算好好整理一下自己這些天耳聞的西漢音和西漢秦晉方言,寫成一本專書,把漢語的語音、詞匯、語法在當時的面貌好好地記錄、考證一下,這也不枉她來這走一趟了。但假若“天欲喪斯文”,最終安排她永遠不能再得見現代的衣冠日月,那她也只能默默地咬著牙走完自己生命的全程,和阿綾來生再見罷。
無論如何,想頭總是要有的。若阿綾知道了自己的這個境地,她也會在時代那邊默默地為自己鼓勁的吧。天依受著全身傷口的陣痛,咬著牙,看著窗外的秋雨,默默地念著,祝愿阿綾在那邊好好生活,不要每天沉浸在自己的失蹤當中。
——第五章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