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節 二進宮
晚上。晏公上完藥以后就打道回府了,抄書店也已經打烊,幾個工人各自散活歇息。呂聿征和陳季就著燭光,在昏黃的房間里看守天依的傷情。一陣裹挾著雨氣的秋風吹進室內,讓大家都覺得一陣涼。
“我們把火生起來吧。”天依對他們說。
“姑娘覺得冷了?”呂聿征關切地問道。
“沒有,”天依搖搖頭,“室內太濕了,生火可以去掉一部分濕氣。”
“哦?可以這樣?”
天依沒辦法向他們解釋科學上的原理,只能說:“這是我們海國的習俗。而且你們烤著火,也會覺得干吧。”
“姑娘為什么要去濕氣呢?”呂聿征又追問道。
“濕氣會裹挾病氣進入人體……”天依只能這樣說。
“沒錯,何況這是人家海國的方俗,蓋是有道理的。”陳季對呂聿征說。二人遂找來一些細柴,陳季秉起一根尖木棍,架在柴上,用手猛搓。天依感覺他的手如同殘影一般。陳季點火就跟晏公一樣熟練,不過一會,渺渺的煙霧便從柴火上升了起來。
天依每次看鉆木取火都覺得很神奇,她也自己試過幾次,但是一直生不起來,反倒有幾次會把手磨紅。大約這個時代的生民,生存技能都是比較多的。
篝火漸漸變紅,天依感覺到周身的水汽正在減少。身體舒服了很多。她躺在床上輕松地長出一口氣。
“姑娘前些日子太勞苦了,這幾天好好休息一下。”呂聿征坐在篝火旁說。
“我現在就在休息呢。”天依咧嘴一笑。不用每天弓著身子做活,走好幾里去市上,用磨得滾燙的肩扛幾十斤的袋子,光是這樣什么事都不用做的感覺,她就已經感到很感激且幸福了。
長夜漫漫,呂聿征和陳季一邊烤著火,一邊就著晚上的雨色,開始聊各種稀奇古怪的話題。從楚國來的陳季似乎是一個講鬼故事的好手,間以一些楚國諸神的神異傳說;而呂聿征則分享了他這幾天看過的各種書里面的事情,側重于文獻記載的歷史故事。由于很大一部分書籍已經在現代亡佚了,所以這些事情大部分天依都沒有聽說過,有時候竟至于毀三觀的程度。
天依一開始是專心致志地聽著,但是不一會兒,睡意忽然上涌。兩個人的言談好像一支柔和的催眠曲一般召喚著她入眠,陳季那一口聲門輔音常見、前后鼻尾不分、前高元音常見的荊楚方言宛如承擔主旋律的木管樂器和小提琴,而呂聿征遺存小舌塞音和未脫落的復聲母的洛陽音則好像專門提供背景氛圍的粗壯醇厚的大提琴。中原語音和荊楚語音的奇妙結合使睡意最終戰勝了聽這些故事的興趣。二人在篝火邊聊著聊著,發現天依已經悄悄地進入夢鄉。
翌日。
天依睜開眼睛,發現窗外仍然是烏云密布,雨水仍在持續。身邊的火堆尚余一些溫度,陳季已經抱著膝蓋睡著了,呂聿征還未合眼。
“姑娘醒了。”呂聿征的眼眶旁邊有黑眼圈。
“呂兄……你昨晚沒睡?”天依小聲問道,怕驚醒陳季。
“我跟你陳兄昨晚輪流盯梢,他盯上半夜,我盯下半夜。”呂聿征答道。
“真是辛苦二位恩兄……”天依很感動。
“姑娘昨晚傷情平穩,睡得很熟,暫時沒有什么大問題。再養個幾天,或許就可以走動了也說不定。”呂聿征打了個哈欠,說。
“不過要一直躺幾天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把頭埋在兩臂之間的陳季忽然說了一句。
“哎,陳兄,你也醒了?”
“我已經睡飽了。”陳季揉揉惺忪的雙眼,“要開門了。”
陳季站起來,拍拍腿上的灰塵,便推門出去籌備新一天的生意。
“呂兄,你也休息一下吧,”天依看向呂聿征,“我已經沒什么事了,不用時時守在這里。”
“那姑娘覺得無聊呢……”
“我光看外邊的雨都能看好久了,”天依笑笑說,“或者你可以找一些書給我看看。”
“這個可以。”呂聿征點點頭,忽而又打了個哈欠。
“呂兄還是先找個地方小憩一下吧。”
和夏雨不同,秋雨一直持續了好幾天。幸而有弱火相伴,室內的小氣候一直維持著一個比較好的狀態。呂聿征和陳季每天都會送專門為天依做的飯來,蔬菜的種類還挺齊全,而且還間以一些時下的果子。沒過四日,天依便可以從榻上下來了。
這四天的生活可以說是飽讀詩書,每天又不需要勞動,簡直跟在天堂里一樣。別說遠超過之前在趙府的待遇,就算是在現代,在天天上班之余,這種閑時也是不容易得來的。
晏公每日來探望,都稱天依的情況好轉,夸呂陳二人照顧得好。呂聿征和陳季也對這種痊愈速度感到很驚訝,按呂生的說法,這種傷至少要先養個半個月的。陳季稱此為鬼神眷顧。
或許是自己的現代人體質帶來的身體基礎吧。自己在之前為了應付每日的工作量,每天都要全面飲食并且做一些適當的鍛煉,雖然由于熬夜、滿滿當當的工作日程等眾多原因使自己一直處于臨近亞健康的狀態,但是身體狀況還是好于一個漢代的普通平民的。
當然,由于營養不良,她現在的體質已經較穿越之前有非常大程度的衰減了。
這幾天閑的時候,天依除了讀書以外,還喜歡撐著店里那把雨傘,在庭院里久站,感受著雨水打到傘蓋上,順著傘檐滴下來的聲音。對于她這樣一個南方人來說,雨水好像就是她的第二生命。
本來她還想到洛陽城里看雨景的,但是以舊傷未好為由被呂陳二人制止了。
呂聿征遠遠地在室內看著她撐傘在雨中打轉的倩影,忽然心里又莫名地涌出一絲溫暖的感覺。他動用他的理性,將這個感覺強行歸納為美感而非情愫。
“洛姑娘,天越來越冷了。”呂聿征拿了一件麻衣出來,走到檐下。
“嗯。”天依走到檐內,呂生將麻衣披到天依的肩膀上。
“你那天的那件衣服,我們洗了好久,都沒有把上面的血跡洗完,所以扔掉了。”呂生對天依說,“又給你新收了一件,補丁還少一些。”
“嗯。”天依心里充滿感激。
“對了,”呂聿征說,“姑娘的那塊玉還留在小子家里呢。”
“那塊就送給呂兄吧,”天依說,“古之君子必佩玉,那塊玉配上你這個儒士剛剛好。”
“唉,那是君子們佩的。”呂生擺擺手,“我現在連士都不算,不能佩玉。”
“不算么?”天依吃了一驚。
“是啊,”呂生道,“我現在是在市上易貨的商人,雖然賺得泉幣不少,但是要正經說的話,我們這些人的地位比農民都賤。”
“商人也不錯,晁錯從前不是說么,‘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至少你的吃穿用度不是問題了。而且今上重視讀書人,呂兄早晚有一天也會受重用的。”
“咳,到時候再說吧。”呂聿征搓了搓手,“現在這樣其實也不差。”
“嗯。”
天依披上麻衣,繼續看中庭的落雨。忽然,陳季匆匆忙忙地從店里跑了過來。
“陳兄,什么事?”呂聿征問道。
“趙府的人不知怎地,還是找來了!”陳季面色緊張。
“趕快讓洛姑娘藏起來。”呂聿征連忙扶著天依就要往里走。結果,未走幾步,就被趙府來的家丁截住。站在家仆面前的,是天依這幾天再沒見過的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物。
“公子!”天依的第一反應是朝趙定北跪下。在一旁的陳季見狀連忙拉起她,而并未顧得上拉住第一反應也是跪伏到地上的呂聿征。
“洛姑娘,你已經不是趙府的婢子了!”陳季咬咬牙,對她說。
“難道不是婢子就不應該向自己的老主人行禮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趙定北背著手,瞇眼說道。
陳季沒辦法,帶著天依向趙定北作了一揖。
“可惜呀,有的人,縱使她不想跪,都有人想她為我們府上所用。”趙定北看了看被陳季拖著的天依,又看了看早已伏在地上的呂聿征,“相比之下,有的人,我們壓根不想要他,他都急著來拜。”
“他這是被公子的威壓所懾,并不是真心拜服公子。”陳季暗自想,并不敢說出來。
“好了,起來吧。”趙定北對呂聿征說道,“我們這次的來意,想必你們已經知曉了。把她交出來吧。”
兩個人把天依護到身后。其他抄書匠見狀也圍了過來,但是被趙定北的手下又驅散回去工作了。
“就憑你們兩個人,是擋不住的。”趙定北看著這個陣勢有點想笑。
“你們明明已經把洛姑娘以百二十銖的價格賣到了女閭。”呂聿征試圖講道理。
“那是我二哥的主意,沒有經過我們的同意。”
“你二哥也是你們家的人,那也是你們府上做的決定呀。尊駕難道要不認不成?”
“沒錯。”趙定北直接說,“不過這次我是出不起一千二百銖了,再給一百銖你們如何?”
“豈有此理!”陳季深吸一口氣,向比自己矮兩個頭的趙家小公子吼道。“今天就算死在這兒,也不許讓你們再把洛姑娘擄進府中為奴了!”
“那你們隨便死,不關我事。”趙定北撇撇嘴,一揮手,就欲讓手下上來搶人。
“慢著!洛姑娘傷還沒好!”陳季又叫了一聲,隨后就被人按倒在地。呂聿征和陳季被壓制在一個角落,不過上來的其他仆役并沒有對天依動粗,而是在她身邊站定,聽候趙定北下一步發話。沒有陳季的約制,天依很順服地就朝趙定北跪下來。
“洛,這明明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他們兩個硬要插嘴,所以我先讓他們冷靜一下。”趙定北說,“現在我們兩個談一談。”
“公子若想要婢子再入府為奴,婢子豈敢不從,不……”天依話還沒說完,便被趙定北揮手止住。
“我知道,你又要叨叨那些錢的事。”趙定北說,“你無非是想讓你這兩位恩兄賺得再多一點。我看不必,我那一千二百已經足夠讓他們過上這種安康的日子了。”
“但是……”
“不是但是,而是況且,”趙定北輕笑一聲,又插嘴道,“況且,你怎么知道我這趟來就是為了買人?我給府上延人不行嗎?”
“延人?”在場的三人都吃了一驚。
“沒錯,我妹妹已經不缺貼身侍婢了。”趙定北踱著步,“她現在徒少一個合適的老師而已。”
“老師?”
“沒錯,我也有老師,”趙定北繼續說,“我們本來想給她找一個有才調的貼身丫鬟,再找一個老師。丫鬟找到了,老師還沒找到。我這兩天跟舍妹說延請其他儒士,她都不歡喜,還哭著向我要她的洛姐姐,那我和父兄能怎么辦呢?那我只能來這里找你了罷?……再者,我看你實在不適合當一個婢子。哪里有婢子帶著主人滿世界玩的呢?偷偷摸摸的,讓主人危險又要遭責。若是老師帶學生出門,那倒沒有什么問題。是乎?”
天依對趙定北這突來的一連串話頗感意外。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在想,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怎么我突然就變成了個好人。”趙定北輕笑一聲,“告訴你吧。這也不是我的意思,多是你那原主人每日哭著求我哩,要不然我才不會管一個整天只知道吃白飯惹禍的仆人會跑到哪去。”
天依怔在原地。
“該說的我在這里也說了。爾今后在府上給我妹妹教書認字,就算是小半個正經的儒士了——雖然你還是個婦人。不會買你為奴,也不會以家法規束你。你且放一萬個心,好好教我妹妹,如果教得好府上還有賞賜。”趙定北說,“——別老是看你那呂兄了,我不會聘他的!讓一個男子給我妹妹做先生,我放心了,父親能放心么?”
“你若要真的聘洛姑娘而不是買她為婢的話,你得給我們立據。”陳季努力掙開家丁呼道,“她還不像我們市人,她是一介女子,是任你們擺布的,你們說她是誰就是誰,誰知道你們這說的是不是體面話?”
“好啊!”趙定北命下人拿出一張絲帛,自己提筆在上面寫下了聘信,讓手下遞到陳季手上。
“我一定要入趙府么?”天依問趙定北。
“洛姑娘,你是非去不可的。我都已經給出這么多好處了,舍妹也已經在府上等了你好幾天。你再不去的話,可就真說不過去了。”趙定北笑了笑,“你那游俠朋友們雖然拿來了人契,但不要忘了,你的戶簿之前被我們轉到了女閭,現在已經又被收回庫里了,要真不去,那就只能勾掉你的戶名,讓你變成一個黑戶,再強買下你了啊。到時候,你可是又變成府上的一個小婢子了。”
天依咬緊牙關,沉默著思考了好久,最后微微地點了點頭。
“來,”趙定北讓手下端來一個小箱子,“傭金四百錢,送到這家店里,讓每個匠人都分三十銖,剩下的留給她兩位哥哥。以后多接活,給我老師抄東西。”
趙定北吹了一聲口哨,讓天依跟著他走出抄書店。趙定北這次來是乘一輛軒蓋車,他請天依乘上后面早已備好的那輛女士用的四面都是帷幔的車,這會應該稱為軿。在走出店門時,他還對附近圍觀的路人說了幾句這個抄書店的好話,隨后便叫下人催馬回府。這是天依第一次坐在馬車上,雖然和曾經打過自己的前主人一塊乘車的感覺并不是太舒服,缺乏先進減震裝置的車體走在路上也有點顛簸,但是自己至少不用跟在車子后面吃塵了。回頭透過半透明的絲簾反顧,被松開綁的呂聿征和陳季正從抄書店里追出來,在一片雨陣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帶往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地方。
心情復雜。之后到底自己會面對什么,仍是一個未知數。隨著身份的改變,或許未來的生活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動輒得咎吧。不過誰知道呢?天依只能在心里默默為自己和當前在漢代認識的人們的命運祈禱。
車隊駛過寬闊平坦的洛陽橋。天依從車里向外望去,雨已經下得很大,河面上到處都是漣漪,沙洲上嫩黃的蘆葦隨著秋風來回搖晃。
——第一節完——
第二節被屏蔽了,已在本部最后補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