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節 商王的遺產
翌日。天依早早地起來,帶著阿樸穿過整個洛陽城,來到呂聿征和陳季的抄書店里。
“洛姑娘,這么早就來了。”呂聿征下階歡迎。
“時間不等人。”
“老辛已經把他能帶的都帶來了,姑娘好好篩一下,看有沒有想要的。”廖涯將天依請進去。
一想到從前放在博物館的櫥窗里完好保存的珍貴文物,今天能夠用手直接觸摸到,天依就感覺有些激動。當然了,這一兩個月來,她手上理過的、身上穿過的,基本上全都是后世的文物。
辛沙昴將一大堆龜殼用繩子系著,放在內院的桌邊,見天依來了,一件一件地解開,平攤在桌面上。幾個人紛紛圍攏過來。天依從袖中掏出一塊昨晚洗凈的絲帕,握在手中,小心地拾起第一件龜殼開始檢查。呂陳廖辛四人只是站在一旁看熱鬧,未幾,見天依放下這件龜殼,嘆了口氣。
“如何?”眾人紛紛詢問。
“不行。”天依搖搖頭,“這件是用普通的前朝隸書寫的。”
“不管什么書,只要尋得那個大斧頭不就可以了?”辛沙昴有點奇怪。
“不,自篆籀以來,基本上王這個字的字形就已經變得跟現在差不多了。”天依搖搖頭,“我們要在這里尋的應該是商及早周的龜甲。”
“這么麻煩?”辛沙昴皺起眉來,“可是我平時就是收集一些卜祝卜完留下的甲片而已,怎么知道它們是商周的?”
“我寫幾個當時的字,給你們看看面貌。”天依叫呂聿征取來一根木簡和毛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
“這些就是商周的字?”辛沙昴突然驚了一下。
“嗯,怎么了?辛老兄見過么?”
“我之前……確實收到過。”辛沙昴的語氣有點發虛。
“帶來了么?”
“……我雖然不識字,但當時看那些字的形狀太野了,跟一般的字兒有別,遂大部分都扔掉了。”
“老辛,原來你也有不靠譜的時候。”廖涯哈地笑了一聲,“那你提這一摞過來有什么用呢?從前聽說過買櫝還珠,想不到真的有這種事啊。”
“我當時也不知道,又沒人告訴我!”辛沙昴撓撓發油的腦袋。
“不過辛大俠剛才說是大部分,也就是說還有一些沒有扔?”天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緊張情緒,“不如我們先在已有的這堆甲片里好好甄選一下,看能不能發現什么。”
“我可以把寫古今隸書和篆書的都挑出來。”呂聿征說著,從辛沙昴手上接過兩打龜甲,走到桌子的另一角,開始拆看。天依也繼續一件一件地開始辨認龜殼上的字跡。
過了一會,天依將所有的龜甲整理好,放在一邊,失望地對眾人說:“沒有。”
“老辛,你丟得真干凈!”廖涯看向辛沙昴。
“我這兒好像有幾片。”呂聿征舉著幾張龜殼對天依說。
“我看看。”天依連忙從呂生手上接過那幾張龜殼,又仔細看了一會兒,還是失望地放了下來。
“怎么了?”
“這一張是籒書,另外幾張都是山東的古文。”天依指著這幾張甲片說,“沒有一個商或早周的。”
聽到這個消息,眾人都嘆了口氣,不過呂聿征除了嘆氣以外,眉間的神色尚有些放松。
“可是我能帶的,就只有這些了。”辛沙昴抱著柴刀,不知道要怎么辦。
天依坐在席上,沉默許久,抬頭問:
“辛大俠,請問你平時是怎么收集這些龜殼的?”
“主要是四處撿。”辛沙昴說,“我一般也不專門去找,就是有時在河灘上,或者草叢里面,或者洛陽城里的一些老地方,在那時不時地會發現一些,就撿回去。”
“原來是這樣……那我們現在四處去找有沒有什么龜殼?”廖涯提議道。
辛沙昴搖搖頭:“這是我一年收集的,一個月能撿到兩三件都是多的。”
“那總比現在一件都沒有要好!不找的話,就只能等著洛姑娘被人卷鋪蓋踢出門,一輩子都被那群儒士嘲笑了。”廖涯也急了,自己徑直往門外走。辛沙昴也跟了上去,留下天依和呂陳兩人。
天依不甘心,又拿過呂聿征整理好的那摞龜甲,打算重新檢查一遍。忽然,呂聿征擋住了她的手。天依心里一驚,抬頭看去,發現呂聿征額頭上冒著一些汗。
“呂兄……”
呂聿征并沒有馬上答話,過了好一會,方才說:
“其實是有的……”
天依的心里一咯噔。
“有么?”
呂聿征點點頭,自己拿過那摞龜甲,慢慢地解開,抽出其中的第三片,遞給天依。天依乍然一看,淡淡地嘆了一聲。
是甲骨文。
“洛姑娘……看看吧。”
天依握著絲帕,小心又小心地取過那片承載自己前程和命運的甲片,開始閱讀。
“丁巳卜……貞曰其有……王正于……克……夷方得其二邑……”
“洛姑娘……能讀得出里面的字?”呂聿征呆怔在原地,“這是中土的字?”
天依輕輕放下甲片,只是對他點點頭。
“不過我只能認得其中的一些字,并不能讀全。但是大意呂兄應該能聽懂。”
“王聽取了巫官在丁巳做的卜告,發兵攻打東夷,取了它的兩個地方。”呂聿征作為一個漢代人,對上古的語言還是容易把握的。
“來,你看看吧。”天依將甲片指給呂聿征看,“這是‘丁巳卜’三個字,后面有‘師貞’,這個是‘曰其’……”
“沒錯,確實從形體看起來跟篆籀有一定的關系。”
“你看,這個是‘王正’、‘于’、‘克’。”
呂聿征看到王字的字形,倒吸了一口涼氣。
“有沒有可能這指的就是一個將軍,不是指王?”呂聿征對天依說。
“你可以把它們分別置換進去。”天依對呂聿征說。
呂聿征又讓天依把她識出的字反復地讀了幾遍,沉吟了好一會,最終滿面痛苦和驚詫地放下了龜殼。
“我當時被老師教導得出這個的時候,也有些像你這樣。”天依咬咬唇,“但是我們接觸了更多的龜甲卜辭,這個字……確實就是代表商王和周王。”
“難道孔圣人也有錯么?”呂聿征抓住自己的頭發,在桌子邊緣坐下來,“我們這幾百年來的儒士,難道學的不是圣賢書嗎?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往古三代的王,難道不是‘一貫三為王’么……”
天依輕輕撫他的背。呂聿征伏在桌子上好一會兒,糾斷了自己好幾根頭發。
“文平,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能斷呀。”陳季在一旁說。
“若她這所說,連孔圣人都辨錯字形,我有這父母受的東西又如何呢?”
“夫子自己也說過,‘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也。’夫子從來就沒說過自己博通萬物,也確實自己承認缺乏一些材料。我們儒生應該學習的是夫子求學做學問治道理的功夫,可不是把他當成神一樣每日供著。”天依如是安慰。
“文平弟,你為何剛才要把這件甲片擋起來不給洛姑娘看呢?你難道存心要害洛姑娘嗎?”陳季忽然回想起了剛才的事,責問呂聿征。
“我……我沒想著要那樣……”呂聿征只是搖頭。
“陳兄,你要理解,呂兄究竟從小就學的是儒家的正道,不是我們這些邪道異理。”天依有點自嘲地說。
“既然已經有了材料,那就可以說姑娘的這個意見才是正道。”陳季直接揮手,“反正我白丁一個,沒有這些條條束著。姑娘可以把這片東西拿回去好好讓他們那群儒生喝一壺了,什么一貫三,什么天地人!”
“不,不能拿回去。”呂聿征抬起頭來,護住那塊甲片。
“呂聿征,你!”陳季第一次喊出呂聿征的大名,“酸儒!”
“不,我不是酸儒。”呂聿征滿面凝重地看著陳季和天依,“我只是不想把我們三個人都推進火坑里,這片甲,你不能帶走。這也是我剛才藏起它的緣由。”
“為什么?”
“姑娘的這個說法,若是沒有證明則已,只是一個蠻子說的胡話罷了。可是姑娘今有了物證……我們可就至少要招來囹圄之禍了。”呂聿征努力壓住自己的不安,說。
陳季和天依沒有說話。
“你忘了,今年的淮案!”呂聿征渾身發著汗,對著陳季說,“圣上就正執著這個斧鉞,到處殺人呢!你跟洛姑娘攛掇什么?王這個字,她作為一個沒有王化的海夷,看它只是個字義上的解釋而已。但是你一想,若是有一些東西,能夠確實地證明這個字在初造的時候,就是一個純粹的象形字,而且還就是象……這個……的形,這在平時尚還能以圣王兵刑來頌它,可是在這人人自危的時節,那……”
“我明白了。”天依愣了一會,點了點頭,“你的意思是,這可以是一把利劍,被不同動機、不同目的的人掌握,刺到未央宮里去。”
“而我們作為……第一個造出這把‘劍’的……我們的……人頭……會在未央宮倒塌之前……先一步……”呂聿征花了好久,才說出這句話。
“不過,真的有這么嚴重嗎?”
“從景朝結束開始,今上頻繁地征發吏卒,輸送糧草,洛姑娘,你知道現在的糧價比于景朝,漲了多少么?”陳季問天依。
“多少?”
“在景朝,我們的糧價是今日的一半到三分之一。”陳季咬著牙說,“光這價格的變化,就不知道讓多少黎民破產。”
天依以為現在約一百六十銖一石的谷價已經是平價了。
“鹽價比前朝增長的倍數更多一些。”呂聿征捂著額頭說,“但是一直以來,我們大家都總還留著一個念想:今上的政策是好的,哪里有王不愛護自己的臣民呢?總是那些狗官做得太差。可是姑娘現在直接說了,王在造字之初之意就是掌握刀兵的軍事首領而已,與仁義、愛民無半點關聯,這個消息散布出去,會讓多少人立刻……他……反心……”
天依想了想,好像在歷史上,一直到君主制被徹底推翻之前,王字的解釋都是“貫通天地人者”。現在回想,不知道那些學者是由于未見商周的鼎鑊而無意為之,還是有意地保護了自己的羽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好吧。”天依咬著牙說,“我這就去向盧先生請罪,任他再怎么說,我也甘受。這些東西你們就還給辛大俠吧,我用不上了。”
“洛姑娘……”呂聿征的語氣似乎很釋然,但是也很難受。
“不就認個慫么,反正我也已經習慣向別人稽首叩頭了。”天依朝他們笑笑,“我跟阿樸先回府上了。”
下午。天依打算前往拜訪盧師成,還沒至他的門前,便先在巷子里跟他狹路相逢。
盧師成見到她,直接掉頭往回走。
“盧先生!”天依呼住他,向他深揖,“盧先生,確實是小女子錯了。”
“哦,現在是你錯了?”盧師成嘴角一彎。
“……是愚婦不尊王化,妄為猥談,望先生恕罪。”天依一直躬著腰保持著行禮的動作。
“昨天還是你的學生來找我,想不到隔了一天,就自己上門了啊。”
“……嗯。”
“怎么,你昨天言之鑿鑿,說可以采信,怎么沒把實證拿來,先來認錯了?”
“那是愚婦強為之詞,其實只是空話……還望先生恕罪。”
“你昨天出言放肆,污蔑王道,頂撞本生,今天就像一個沒事人一樣過來請罪,我若是真的就這么了了,豈不是等于讓你把老夫玩弄于股掌之間,一天改一個花樣?”盧師成強壓住自己的怒氣。
“愚婦是真的——”
“是真的發現你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了,現在正急欲自保呢。”盧師成瞇著眼睛,直接打斷她的話,“天道蕩蕩,難道你真以為我們中國容得下你這種小丑在此間上躥下跳?要是真的賠個禮彎個腰就什么事都沒了,那還要金吾干什么?還要緹騎干什么?還要軍吏干什么?實話告訴你吧,你馬上就要回你的小島待著了。”
“……”
“好了好了,別擋著我的道。滾開,小蠻夷。”
盧師成一把將天依推到旁邊的墻上,自己繼續走路。天依又憋悶又難受,獨自一個人回到趙筠的院子里,發現趙定北也跟趙筠一塊坐著。
“姐姐,怎么樣了?”
“托幾個老兄的福,找到了商代的實物。”天依對趙筠說。
趙筠聽了這話,心情平復了很多。
“那就好。那個盧先生今天找到我哥,說過幾天等父親回來的時候,要延請他認識的名士,和姐姐好好辯論一番呢。”
“啊?”天依感到有些吃驚。
坐在一旁的趙定北開口了:
“老師的意思是,他這回不能這么了了。他要把這次跟你的爭執擴大成一次尊王攘夷的盛會,來召集洛陽的士人,弘揚正道,驅逐異端——”
“不就是向君上表忠么。”趙筠搶著接了一句。
“也不能這么說,不過……”趙定北擺擺手,“哎,反正我是不能在背后說我老師的壞話的。”
天依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那你到時候打算用那些證據反駁盧先生和洛下的士人么?這恐怕不……”趙定北也像呂聿征那樣提出了這個問題。
“不。”天依搖搖頭,“我到時候就向他們認錯,就好了。”
趙定北想了一會兒,慢慢地點點頭,喜笑顏開起來。
“那還比較好,你確實是一個識大體的人。”趙定北說,“我回頭也跟先生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對你網開一面,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攻乎異端之類的,我叫他表面上做做就可以了。”
“希望如此吧。不過我剛才和盧先生打了個照面……”
“怎么樣?”
“我向他道歉了,可是他似乎是想把我直接從趙府,或者說洛陽的士林里踢出去。”
聽了這話,趙定北便也沒什么可以說的。三個人一塊坐著發愁。良久,趙定北又憋了一句:
“你的態度只能再恭謙一點,不管我老師說什么,現在這是唯一一條能夠保你的路子。”
“……嗯。”
當夜。天依躺在榻上,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
自己白天分明已經從辛沙昴的龜甲中找到了一份千真萬確的商代龜甲,而且是自己在現世時還不曾見到的,只要再多搜集幾件類似的甲片,到時候給在場的儒士看,以他們的功底來說,不愁自己的觀點不會有人贊成。但是就如呂聿征所說的,這個問題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學術問題,附帶上了濃郁的政治色彩。就好像她在學校里所學到的,漢儒大部分圍繞古今文經學的爭議,其背后都帶有朝中政治派別斗爭的影子。這個問題就像一副枷鎖,一下子把天依的雙手雙腳都捆了起來,不管天依這幾天拿到多少堅實的證據,也一概會被計入無用功。換句話說,在幾天后的辯論中失敗,是一個可預期的必然事件,而自己可以操控的,只有自己以何種方式倒下,是盡量體面地和盧師成尋得妥協,從輕發落,或者像條敗犬一樣被大家呼為異類,掃地出門。
可恥啊,就因為一句爭執,自己就要面臨這么大的困境。而更令人絕望的是,自己明明秉持著一個至少不算錯的觀點,手上也已經獲得了證明它的證據,卻因為這個觀點本身有違當下的主流意見,而被徹底剝奪了發聲的機會。這種真理被大炮射程覆蓋的氛圍,以及窗外灌入的寒風,使得天依在榻上瑟瑟發抖。
不對。天依翻了一個身,如果事情并沒有呂聿征和趙定北說得那樣咄咄逼人呢?
天依突然發現到目前為止一切自己所感受到的壓力,生命危險也好,天下大亂也好,這些都并非是站在反對派那一方的盧師成等人說的,而是呂聿征他們的擔心。至于具體會不會發生那種事情,大家都沒有經歷過,所以難說。不過,光憑這個猜測就可以把自己的理據亮出來,拼一槍,之后不會產生半點蝴蝶效應,也未免顯得太過輕浮了點。
不管怎么說,看起來明天得再試探試探,以觀后效。自己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做夠多的事,方能有較大的把握。
天依閉上眼睛,暗暗地攥緊了拳頭,卻仍然憂心忡忡。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