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直覺，直覺告訴自己。

　　一定是他。

　　深深地屏住呼吸，在逼仄空間里，她費力慢慢轉過身來。

　　視線偏移，她迫不及待地望去。

　　果不其然，看見那雙淺栗色瞳仁中映出自己的倒影。

　　她笑了起來。

　　笑容粲然，她想要給他留個好印象，盡管之前兩次她都像個傻子。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微不可察的顫抖著：“好巧！”

　　緊張的呼吸都明顯，她攥緊手，故作從容地仰首看他深邃而冷峻的眼睛。

　　然后她看見對方冷淡地點了點頭，復又低下頭看手機。

　　南方這才發現，原來他一直站在自己身后，可她卻沒有察覺。

　　她懊惱地揉揉額角的絨發，抬眼再去瞄他，全然忘了躺在腳下的臟兮兮的手機。

　　人頭攢動地車廂里，密集的空間，空氣里其實散發著許多夏季熱汗后的難聞的刺鼻氣味。

　　可南方奇異的發現，她好像已經聞不到那些汗臭味，只有一種熟悉的清新檸檬香浮動著不斷涌入鼻腔。

　　她深深吸氣，想把宋歸舟身上的味道都吸入鼻腔。

　　她掩耳盜鈴般地偽作發呆，實則不停地偷偷打量眼前的男人。

　　卻不知宋歸舟一看到她，又想起了那件已經被他丟棄在某個垃圾桶的白T恤，下意識地眉頭輕皺。

　　地鐵行駛到中途站又停下，南方終于想起自己的手機。

　　趁著乘客流動的空隙，迅速撿起它，慶幸的是手機屏幕完好無損，只是有些灰塵和腳印。

　　潔癖癥立時犯了，她強忍住想要把手機丟開的欲望，嫌惡的兩個指頭捏住手機的邊緣，把它拎地離自己遠一些。

　　接著她思忖一刻，忽而靈光一現。

　　南方抬起頭，笑意吟吟地望向宋歸舟。

　　斟句酌字地開口：“請問，有紙巾嗎？”

　　宋歸舟垂眸回視她，他看她的眼神有些漫不經心，又挾著疏離，薄唇輕啟：“有?！?p>　　只有一個字，南方也覺得心滿意足。

　　他到底是開了金口。

　　男人從灰色運動褲兜里拿出一塊干凈的灰色手帕，遞到她眼前。

　　手帕沒有花紋，簡單素色，很符合他的氣質。

　　南方盯住一刻，突兀地想起那晚站在他身側的艷麗女人。

　　頃刻之間情緒急轉直下，心中五味雜陳，貝齒咬住下唇。

　　她低眉順眼地接過，捏住這方柔軟的手帕，用它輕輕擦拭掉手機上的灰塵。

　　一番清理，手機已經恢復明凈，南方手指收緊握住手帕一瞬又松開。

　　抬高手肘將手帕送到他面前，“謝謝”她紅著臉嘴角掛著淺淺笑意。

　　宋歸舟隨意瞥一眼她紅透的臉頰，正欲接過手帕。

　　忽然他的手機響起一串鈴聲，南方伸在半空的手也頓住。

　　看到他很快拿起手機放在耳邊接聽，南方收回手，暫時把方帕收起。

　　此時她更加肆無忌憚地盯住他，她見他輕皺了下眉頭，低低地沖電話那頭的人嗯一聲。

　　接著他抬起頭巡視車廂沿，像是需要獲知下一站?？康牡攸c。

　　“竹西橋”

　　宋歸舟探尋的目光微頓，收回視線他回過頭垂眸看向出聲的女孩。

　　她仰頭淡淡地笑，聽見她重復一遍：“下一站是竹西橋?！?p>　　他眉眼微沉，握緊手機向對方說：“竹西橋，你到風登酒樓接我?！?p>　　話音落下，地鐵報站語音隨之傳來：“竹西橋到了。開右側車門，下車請注意安全。本站內可換乘軌道交通2號線，4號線，7號線?！?p>　　伴隨著女播音員的聲音，地鐵漸漸停穩，車門叮一聲打開。

　　人流轟然涌動般流向車廂外，宋歸舟也收起手機，跟隨人潮大步下車。

　　南方出神地望著他挺拔的背影，余光瞥見手中握住的手帕，才想起來沒有物歸原主。

　　慌忙間哎一聲，試圖引起他的注意想要他轉身。

　　但四面八方的喧嚷鼎沸聲，將她這一聲驚叫淹沒在人山人海里，宋歸舟根本聽不到。

　　眼看著他隱匿于人群中消失不見，南方握緊手帕。

　　感受手中柔和觸感，后知后覺地有些驚奇的歡喜，似如獲至寶，滿腔溢滿甜蜜。

　　她惋惜地拍打手帕上沾染的灰塵，有些后悔用它擦拭臟漬。

　　倏爾她聞到手帕上散發出的似有若無的檸檬香。

　　臉騰得又一片嫣紅，周南方像個煮熟的蝦，站在熙攘的人堆里。

　　她抬手貼一貼溫熱的臉頰，傻乎乎地笑了。

　　終于挨到華北醫院站，南方妥帖地把手帕收進下褲口袋，然后下車。

　　穿過醫院大門，走到住院大樓，電梯直達五層。

　　南方走到病房門口時，就聽見里面傳來幾聲爭吵。

　　她耳朵動了動，依稀聽出是郝欣吉母女兩人的爭執聲。

　　一時間有些尷尬，不知該不該走進去，站在門口躊躇不前。

　　正在她為難時，郝欣吉母親已經發現了她的身影。

　　郝母迅速收起苦澀表情，咧開嘴笑著招呼：“呀，小姑娘來了??！”

　　南方羞窘地看著郝母，“阿姨好久不見?！比缓筇_走進來。

　　下一秒就被郝母熱情地拉住手到床邊，安排她坐下，然后郝母又從桌上的塑料袋里選出兩個品相還算不錯的蘋果。

　　她和藹地笑：“我給你們洗水果去，你倆先說說話?。　?p>　　南方點點頭目送她出去，然后轉頭看向病床上的郝欣吉。

　　她低垂著頭不看她，南方主動開口搭話：“你恢復的怎么樣了？”

　　“還行”郝欣吉語氣冷冰冰的。

　　南方神色怔愣，有些莫名問：“怎么了？”

　　結果郝欣吉徹底翻了個身背對著她，一副無事勿擾的模樣。

　　南方胸口一窒，指尖捏得發白，正欲開口，郝欣吉母親就帶著洗好的蘋果回來了，她適時閉上嘴。

　　郝母親切地把蘋果塞進南方手中，笑瞇瞇的：“這蘋果可甜了！”

　　盡管再心煩意亂，南方也是勉強笑著接過。

　　郝欣吉母親把另一個蘋果放到桌上，然后推推郝欣吉：“吉吉跟你同學說說話呀！”

　　郝欣吉無動于衷，郝母不好意思地笑：“她可能是累了?！?p>　　“沒事，阿姨您坐”南方搖搖頭說。

　　“哎！你也坐”郝母應道，看到南方小小的手握著那么大的蘋果。

　　她又說：“這蘋果太大了你不好咬，姑娘我給你切開吧！”

　　說著就要從南方手里取過來，南方連忙起身勸：“不用阿姨您別忙活了！”

　　但到底是沒拗過她的熱情，終于把蘋果接過，郝母用小刀仔細切成了小塊。

　　然后把一塊遞到南方跟前，“快吃吧。”

　　南方眉眼彎起，伸手去拿，剛接觸到蘋果邊正準備收回手。

　　由于汁水太過濕滑，忽地小塊蘋果從手指間脫離，滾落到了地上。

　　伴著郝母可惜地一聲哎呀，南方趕忙撿起來。

　　看到蘋果上沾染的臟跡，她說：“已經臟了，我——”

　　話音未落，后半句被郝母驀然打斷：“快去洗洗還能吃！”

　　看著她急切又認真的神情，“扔了吧”三個字被南方默默咽了回去。

　　南方點點頭，“阿姨那我去洗”然后她捏住這塊臟蘋果，走至水房。

　　把蘋果放在清水下沖洗干凈后，盯住這個水澄澄的有棱有角的蘋果，她仍覺難以下口。

　　邊走邊嘆氣，南方實在不理解怎么會有這樣節省的人。

　　從走廊那頭走來，經過護士臺，她余光掃到三兩個護士聚在一起聊天，甚至有幾句話不經意間入耳。

　　“哎72床那姑娘家可真是夠慘的！”

　　72？

　　南方微愣，如果她記憶沒有出現錯誤的話，72床正是郝欣吉的病床號。

　　她下意識地留意這些護士的聊天內容。

　　又聽見她們說：

　　“上午他爸來的時候，樣子瘦骨嶙峋地，就剩一把骨頭了吧！”

　　“是啊，就這病怏怏的還被人催著要債呢！父女兩個都住院開銷肯定大?！?p>　　“唉也是可憐，一家子沒一個勞力，她媽那腰都彎成什么樣了！”

　　“上回就聽說她媽晚上在各個樓層撿破爛讓人護工撞見了?！?p>　　“院里還有人打算給他們組織募捐嘞！”

　　一句句的議論擠進耳朵里，南方耳邊嗡鳴作響，腦中一片空白。

　　她掠過那些護士，憑著直覺找準方向挪進病房。

　　她下意識去看郝母的背部——佝僂卑躬。

　　脊背彎曲的過分，是被苦澀的生活硬生生壓垮的。

　　這個中年女人拉住南方，南方跟隨她的動作麻木地坐下。

　　然后看到她慢慢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塊手帕。

　　南方想，她今天跟手帕可真有緣分。

　　這塊手帕被折疊成許多層，十分緊實，然后郝母用她粗糲黢黑的手指掀開一層又一層。

　　終于在片刻后，南方看到了最里面包裹著的東西。

　　一卷整齊的嶄新的紅色百元大鈔。

　　南方抬眼疑惑地看向她。

　　郝母把這卷錢塞進南方手里，解釋：“這是上回你媽給的，我們可不能收！”

　　錢握在手中，干澀粗拙，南方感受到這觸感，有些發愣。

　　她從未見識過有人會這么裝錢，如此小心妥帖地放好，被一塊干凈的手帕包的整齊嚴實，這樣珍惜愛護。

　　生生擊碎了她十七年來的認知。

　　從小到大，她算是錦衣玉食般長大，衣食無憂，家境優渥或許還能稱得上華京高門顯貴的世家，自然不懂拮據的苦日子，不理解一塊沾了灰的蘋果還有吃下去的價值。

　　她以為郝欣吉家只是普通平凡點，卻不曾想已經到了走投無路需要人救濟的地步。

　　眼前的這個中年女人面目滄桑，頭發已爬上白霜，看到她身上的短袖有個破洞，再看到自己手里握著的錢。

　　南方有些悵然，感覺嗓子干澀，艱難的出聲：“阿姨——”

　　郝欣吉母親熱情的“哎”一聲。

　　剛剛被郝母碰到的皮膚像是被炙烤了一下，她輕輕縮一下手，攥緊指尖，把這沓錢卷進手帕，又重新塞回郝母手里。

　　“這錢您拿著，是我打傷了郝欣吉，我沒有什么可以賠給她的，錢就是唯一能補償你們的，您要不收我得一直愧疚。”

　　周南方側首去看郝欣吉，“她成績那么好，我又打傷了她的手耽誤了她學習，真的很過意不去”

　　郝母擺擺手：“不不不，不怪你”

　　周南方搖搖頭：“是我的錯，我不該沖動，不該看不清就動手，害的她手腕骨裂”

　　南方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阿姨您有什么困難和我說?！?p>　　郝欣吉母親聽完他最后這句，愕然啊一聲，還沒問出口，床上的郝欣吉就忽然坐起身，目光深深的看向周南方。

　　時間不早，南方又苦笑著道別。

　　轉身離開病房，落荒而逃般腳步飛快。

　　郝欣吉母親愣在原地。

　　周南方跑到走廊，拍拍胸口，喘上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