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傳燕子塢琉璃為瓦,金玉為磚,紫檀為床,只有幼年時在此處生活過的桑榆知道,流言畢竟只是流言罷了。
先帝平息了燚羽的戰亂,國事初定,國庫一時極度空虛。而先皇后是一路陪伴先帝在戰場廝殺過來的,有道是巾幗不讓須眉,那樣的女子,又怎會看上金玉這些俗物。
燕子塢,不過是帝后一個安靜的愛巢罷了。
有的是二月梅開、三月梨落、四月石竹、五月迷迭、六月滿池蓮,遍植季節各異的花卉,避世而安靜,二人相攜看遍四時,賞遍繁花。
燕子塢的景致確實是極好。
桑榆別過眾人,一時在燕子塢流連。
將燕子塢的景致記在心里,桑榆微微合眼,聚合靈力。
霎時間,空氣中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凝結成實體的火球,火球的數量不斷增多,很快便密密麻麻布滿了燕子塢的上空。
桑榆最后往四周看了一眼,右手一揮:“落。”
所有的火球一起灑落,燕子塢瞬間被火舌包圍。
桑榆坐在湖心的梧桐枝上,拿出了一壺風露。風露是燚羽的一種酒,但喝起來更像是果汁,沒有酒那樣嗆人,但比果汁更有滋味一些。桑榆不能飲酒,卻能喝一些風露。
而風露,是燚羽的特產,也是雪柔兒生前摯愛。
“母親,這是你最喜歡的,便再飲三杯吧。”
三杯酒液盡入黃土,桑榆取出一把古琴,并不是當日在拾花閣的那把。琴身十分簡樸,甚至沒有多余的刻紋,透著淡淡的碧色,光澤如玉,右邊一角刻著兩個小字,“空我”,竟是名動一時的空我琴。
空空者,即是妄想自性處。琴自空空,心自空空。
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琴弦,樂聲流瀉而出。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瓶之罄矣,維罍之恥。
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
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長我育我。
顧我復我,出入腹我。
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
民莫不榖,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
民莫不谷,我獨不卒。”
時光似乎又回到逃亡的夜晚,年幼的桑榆與雪柔兒在觀刑之后,便雇了一輛看上去相當破舊的馬車,連夜逃出熾都。
婦人抱著年幼的孩童,馬車內只有一絲昏暗的火星,照著兩人極度蒼白的神色。
雪柔兒輕聲呢喃著:“小主子,離開熾都,咱們就安全了。”似是在安慰桑榆,又似是在安慰自己。
桑榆并不是雪柔兒的女兒,她一開始便知道。
雪柔兒只喚她小主子,平日里表現得更多是敬重,而不是疼愛。桑榆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但能讓雪柔兒這樣身份的人稱為主子的,在五國之內,大概也只有木森國了。
她從未追問自己的身世,上輩子她也是個孤兒,常年生活在地下室中做著無盡的研究,她早便將人情冷暖看得很淡。
既然已經被丟棄,便沒有再尋親的必要。
桑榆知道,雪柔兒是為了自己,最終才沒有闖進法場。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小桑榆只能伸出手,用力地在她臉上搓了兩下。
雪柔兒回了一個虛弱的微笑。
二人的平靜沒有持續多久,身后便傳來一陣陣破空之聲,隨即幾羽長箭釘入馬車的擋板,在燈火的照射下閃著滲人的寒光。
追兵到了。
皇帝既要偷偷將雪柔兒送走,自然不會派出人來追殺,那么,來得只可能是葉成戈的人,無非斬草除根罷了。
馬車在攻擊之下四散開來,雪柔兒抱著桑榆,自馬車上摔下。雪柔兒翻身站起,將桑榆擋在身后,手中出現了一條緋色長鞭。
此時黑衣人已經將二人團團圍住。
雪柔兒也不廢話,手腕一抖,緋色長鞭如一條靈蛇,迅速擊退了靠近的幾個黑衣人,濺起一片血花。領頭的黑衣人露在外面的雙眼升起一抹興味,揮揮手,又一波黑衣人沖了過去,照例折損在雪柔兒的鞭下。
雪柔兒一身白衣不斷濺上血跡,像一朵盛開在往生之地的妖花。
手中的長鞭不斷向下滴著血,但雪柔兒的眼神卻依舊沒有動搖半分。很難想象,那個常年依靠在喻疏葉懷中的嬌弱女子,竟還有這般鐵血的時候。一波又一波人沖上來,一次又一次被雪柔兒逼退。
領頭的黑衣人突然往前一步:“有趣,風系靈術師嗎?雪妃娘娘真是深藏不漏。”他的聲音低沉又透著些輕佻。
他先前就發現雪柔兒的鞭子有異,那鞭子有時還未觸到身體,便已經將人抽飛出去,他仔細觀察了半晌,總算是看出了些端倪。他自身不是風系,自然不能直接感應到風元素,只能憑借經驗去推斷。
“那便由我來會一會雪妃娘娘。”
語罷,他身上便爆發出一陣凌厲的氣勢。
“靈術師巔峰嗎?”雪柔兒的目光有些沉重。看來剛剛的那些術士只算是小打小鬧了。
她本就是女子,女子修習靈力的并不多,即使修習,也大多停留在術士階段,術士分為七階,突破七階則成靈術師,術士只用靈力攻擊,到了靈術師的階段,天賦好的靈術師便可以調動元素之力,金、水、火、土、風五種屬性,大部分可以使用其中一種,但也有天賦卓絕者可以使用多種元素。
靈術師只分初級、中級和巔峰,自然,等級變少了,每一級的跨度也就相應變大。以她中級靈術師的能力,面對這么多高階術士尚可從容應對,但眼前這個男子,卻給了她很大的壓迫感。
然而雪柔兒卻絲毫沒有退縮,運起靈力,將這條鞭子都包裹在風元素之下。男子忽地一笑:“不得不說,我的屬性可是很克你呢,小柔兒。”
雪柔兒恍若未聞,身形一動,便繞到男子身后,揮出一鞭。男子輕輕轉身,躲開了這一擊。隨即身邊出現了幾個碩大的火球,將雪柔兒團團環住。
“我可舍不得小柔兒這身皮肉被燒焦。”
男子輕佻的話語再次響起。他手指研磨著,將一顆藥丸磨碎,再用靈力將粉末融入幾顆火球之中。
很快,雪柔兒便覺得自己無法運起靈力,手腳也隨之脫力,她再無法支撐,倒在了地上。“卑鄙,你用藥。”
雪柔兒虛弱的嗓音響起,她眉心緊蹙,像是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男子見狀,揮揮手撤去了火球,狹長的眼睛瞇起,一瞬不瞬地打量著雪柔兒。“小柔兒,你可知道,每次見喻疏葉那廢物挽著你,我有多么憤怒。今夜被派來殺你,這可是我最最喜歡的一個任務了呢!讓小柔兒你,死在我的手下。”
男子的眸光染上了瘋狂,靠近雪柔兒,用指尖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
藥性上來,雪柔兒早已沒有一絲力氣,只能厭惡地閉上雙眼。
那男子蹲下身來,手指細細地摩挲著雪柔兒的皮膚,喃喃道:“可我不想小柔兒被其他人看到呢。”
語罷,十幾個火球應聲而起,在場的黑衣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瞬間都焚了個干干凈凈。
抬手見將自己帶來的人殺了個干凈,足見男子的狠辣。
原本抓著小桑榆的黑衣人也已死去,桑榆立馬向著雪柔兒跑去,卻被男子擋住。雪柔兒看著不遠處那個小小的身影,她深知以黑衣人的實力,自己二人絕對是逃不掉的,只得絕望地落下淚來。
黑衣人看著桑榆,陰測測一笑。“你就是小柔兒生下的野種嗎?喻疏葉那個廢物,自己的女人生下別人的孩子,居然還視如己出。你說,我要怎么懲罰你才好?”
桑榆根本懶得搭理這個瘋子,一句話也不肯說。
“聽說小柔兒很是喜歡你這個小鬼,可是我很不喜歡呢,我不喜歡的東西,就會想要毀掉。”
男子猙獰地看著桑榆,隨即背對著雪柔兒拿出一顆藥丸,他粗暴地將藥丸塞到桑榆的嘴里,逼迫她吞下去。用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九曲斷腸,可是一藥難求呢。”
桑榆只覺得藥丸所到之處,一片火辣辣的疼,那種燒灼感讓人幾欲瘋狂。她死死咬緊牙關,只恨這具身軀的弱小,她只能躲在雪柔兒的身后,什么忙都幫不上。
九曲斷腸的惡毒之處,就在于它起效極慢,讓中毒的人慢慢感受到自己的五臟被燒灼成灰,體會被凌遲的痛苦。
此毒無解,卻要在嘗遍痛苦之后才會死去。
黑衣男子見桑榆一聲不吭,冷哼一聲,“倒還是個硬骨頭。”他回到雪柔兒身旁,大手一扯,雪柔兒的衣物瞬間變成碎片,飄零四散。
隨即,男子興奮的低喘聲,陰沉的低語聲響起。
桑榆只覺得每一寸內腑都在灼燒,巨大的痛苦讓她整個皮膚都泛著紅。她努力讓自己的意識保持清醒,從懷中摸出一根長長的銀針,藏在手中。
這具身體實在太幼小,五歲的孩子,靈力不曾覺醒,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等黑衣男子放松警惕,這一針若是沒有扎中要害,對男子來說可能連撓癢都算不上。
她冷冷地看著男子起起伏伏的身體,看著雪柔兒一寸寸涼下去的眼神,忽地暴起,以極快的速度一針扎進男子的脖頸后方。這一連帶的動作,桑榆自己也生生被逼出了好幾口鮮血。
男子沉浸在歡愉之中,一時不夠警醒竟著了道。
誰能想到一個孩子,在中了九曲斷腸后竟還想著反擊!
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一掌將桑榆揮開。桑榆重重地倒地,吐出大量的鮮血。但眼神卻死死鎖著男子,那眼神看得人脊背發涼。
男子忽地變了神色,銀針有毒!他陰沉地看著桑榆,似是極度不甘心,運起手中的靈力,便向桑榆襲來。桑榆的眼中并無懼怕,反正是死,怎么也要手刃了仇人才罷休。只可惜……可惜這背后之人仍在作威作福。
黑衣男子的掌風卻沒有打在桑榆的身上。二人驚訝地看著隔在中間的雪柔兒,男子的手直直切入她的胸口,在衣服上綻開了一層又一層的血花。
男子滿眼不甘地看著雪柔兒美好的身體,張張嘴,歪倒在一旁,死去了。
桑榆只能一點一點爬向奄奄一息的雪柔兒:“娘。”
雪柔兒的眼睛微微睜大,她只是個下人,小主子這一聲,重越千斤。隨即她淡淡一笑。“小主子,屬下不能保護你了。你快走。”
桑榆淡淡一笑,翻過身躺著,血順著嘴角不斷留下,但她的眼神平靜而安詳:“九曲斷腸無藥可解,娘,我與你一起走。”
雪柔兒忽地也笑了,帶著一絲解脫。喻疏葉的背叛,家人的死去,她早已變成一具空殼。若不是要護著小主子,她根本不愿茍活于世,如今小主子也……。她摸著桑榆的臉頰:“也好,這世間……太苦,我們……一起走。”
雪柔兒沒一會便安靜地斷了氣,桑榆看向她平靜的側臉,努力翻起身,她連去馬車上把包裹中的衣物拿出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使勁將她破碎的衣裳攏起,終于昏倒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