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喻疏葉聰明,不代表其他人也聰明。
“這位姑娘好大的架子,我燚羽的飯菜是入不得口么?”說話女子穿著煙霞色游鱗拖地長裙,妝容精致,但高挑的眉梢和單薄鮮紅的嘴唇讓她看上去不那么和善。
她一說話,周圍的氣氛就詭異的沉默下來。
姑娘,皇帝都不想管的事,你非要出頭干嘛?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大臣都不敢去看皇帝的臉色,默默垂頭。
“喻秋雅的好友,葉氏旁系,葉昕。”衛君卿懶洋洋地傳音,一點擔心的樣子都沒有。
桑榆恍然大悟,喻秋雅……她一直坐在這邊,自然能夠感受到喻秋雅來回逡巡的目光,她用頗為戲謔的目光看了一眼衛君卿。
桃花債?桑榆再瞎,也看得到那目光的灼熱,以及偶爾掃在自己身上的不甘。
衛君卿難得從桑榆臉上看到這么有趣的表情,不由莞爾,心情甚好地靠著椅背。至于喻秋雅,長什么樣衛公子都沒有仔細看好么!
桑榆收回目光,葉氏旁系么?她此行就是要跟葉氏算賬,沒想到第一次宮宴就遇到一個,她目光一冷:“這位姑娘是?”與
葉氏是死仇,桑榆自然直戳痛處。
皇帝會不悅嗎?只怕會很樂意看到葉氏族人吃癟吧。
衛公子很賣力地配合演戲,“似乎是葉氏旁系的女子吧?名字倒是記不清了……”
葉昕臉色一沉。
葉氏旁系子女,本是沒有資格參加這種宮宴的。但她素來仗著葉家的勢力橫行慣了,沒有請柬也硬是闖了進來。
她是葉家旁系,平日里并不受重視,享受的資源非常有限。
今日難得沒有管束,有這么一個跟各方才俊結識的機會,她才千方百計混進來。
她素來做事沖動又不經過大腦,因為平日和喻秋雅來往頗多,很多事情還要仗著喻秋雅的勢,所以為了討好她,就想著要給這桑榆下一些絆子,剛剛那句話就脫口而出了。
喻秋雅素來有些驕傲虛榮,葉昕又最喜歡在言語上吹捧她,二人便走得近些。喻疏葉不愿將唯一的女兒卷進國家的是非之中,且一個什么都接觸不到的旁支,也是沒有資格知曉葉家的事情的,因此燚羽帝平時并沒有就葉昕的事情多加敲打她。
只是,眼下桑榆一反問,場面便有些尷尬了。
喻秋雅雖不明真相,但也知道皇室跟葉氏一族不和,她跟葉昕也談不上是什么親密關系,不遠不近,只是葉昕對她對有儀仗罷了。但眾目睽睽之下,葉昕是為了誰出頭一目了然,這下被指出來,面子上始終過不去。
她甚至能感到父皇瞬間冰冷的神色。
葉氏與皇室早已經是死敵,撕破臉面針鋒相對的時候也不在少數,雖然喻秋雅是公主,并不參與政事,于區區旁氏女子相交并不會對大局有什么影響。
但在皇室,很多時候態度就能說明很多問題。燚羽帝不敲打她,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喻秋雅感受到周圍的目光,心里不禁有些惱意。
燚羽素來不重視女眷,她雖貴為公主,但深知自己一介女流,往后的結局基本是作為一個聯姻的工具,這是她的宿命,她無可奈何。
但衛君卿的出現讓她產生了些許希冀,蘭枝玉樹的公子,背后還有著不可撼動的勢力,還有她一眼就交付的心。
她想過即使聯姻,若對象是衛君卿,她滿心歡喜。
然而衛君卿不曾多看她一眼,卻連桑榆的一頓吃食都照顧得面面俱到。此刻她受千夫所指,而那人連眼神都不曾給過一個。
她才是尊貴的公主,那個桑榆她到底算什么?
一時間,笙歌曼舞的場面也有些冷肅。
出來圓場的是喻維。
“桑姑娘是兒臣的貴客,身懷驅蟻之術,但為救兒臣與秋雅二人,此番消耗過度,身體抱恙,不宜食葷,才有此一舉,還望父皇海涵?!?p> 摻了一半的假話,解釋起來到也合情合理。
不得不說,喻維倒是個聰明人。一句話解了圍,向桑榆示了好,跟皇帝透露了桑榆的能力,繞過了喻秋雅的僵局,又給了各方一個臺階。
被憋屈的氣氛壓著的大臣們齊齊松一口氣。
“哦?桑姑娘身體可好些了?需不需要請御醫檢查一番?”燚羽皇順著臺階一接。
“多謝陛下關心,桑榆無礙,只是尋常吃食還不能入口,多謝陛下不怪罪?!?p> 燚羽皇的目光落在桑榆的眼眸上,只覺得這雙過分清冷的眸子,仿佛似曾相識。
兩人你來我往的客氣了一翻,這僵局也算是破了。
但衛君卿顯然對此很不滿意。
他折扇輕揚,目光略過眾人,淡淡開口:“口口聲聲說著她是救命恩人,然而她因為受傷不能正常進食,本來就已經很委屈,如今滿席賓客不曾出言,一個無名小卒便可對貴客如此無禮,殿下所謂救命之恩,也不過如此吧?”
不愧是衛公子,連得寸進尺都這么理直氣壯。
賓客們的目光頓時驚悚。
他們親眼看著衛公子的座位在公主的上位,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是未來駙馬的位子。奈何衛公子一言不合自己往下座而去,現在又為了一個女子與皇室針鋒相對。這是個什么情況?
剛剛緩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
衛公子卻沒有絲毫不適,一手搖著烏木骨扇,嘴角略帶嘲諷地淡淡勾起。
喻秋雅忽地看向衛君卿,雙目淚光瑩瑩,燈火掩映之下,端得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衛君卿只當自己沒看到。
像喻秋雅這樣的人,過于容易的生活讓她活在自己的幻想里,自己若有意,便認為對方也會有意,驕傲卻又可憐。
燚羽皇微微皺眉,“來人。將那葉氏旁氏女子帶出去,杖三十,逐出宮,此生不得入宮?!碧幹脜^區一個旁氏女子,不過是隨手而為罷了,還激不起什么風浪。
葉昕瞬間被侍衛縛了起來,如此一來,她想要借著宴會之便結識青年才俊的目的,算是毀了。不僅如此,女子被杖責驅逐,以后如何會有一門好親事?
她用滿是恨意的目光看向桑榆。
桑榆自然看不到,她此時吃著衛君卿準備的點心,微微瞇起雙眼,一臉饜足,收斂了渾身的寒意,像一只乖巧的貓咪。衛君卿看著她的樣子,不由失笑,端起一杯風露,自在地喝著。
沒有人去在意葉昕的結局。
一個跳梁小丑而已。
牧遇之轉眸看著桑榆的食物,微微蹙眉。
他看得清楚,之前的食物桑榆碰都沒碰。若是食物有問題,她不會不提醒自己,那只能說明,食物沒有問題,問題在她自己身上。
她不想吃,或是不能吃。
從衛君卿的行為看來,原因應該是后者。他仔細觀察了衛君卿擺上的食物,雖然食材都用得極為考究,天心米、珠玉草、含光蕊……很多都是珍貴的藥物,但無一例外做法都是將食材全部打碎再捏出形狀。這樣的食物,并不會太好吃,至少口感上是極度單一的……
他此刻突然有些煩躁,自己似乎是完全不了解她?回想起來,自己確實從未見過她進食。
倒是見過她喝茶,那茶,一直到涼透,她才端起杯子……
皇后葉瑩的聲音忽地打破一室喧鬧響起:“今日瓊花宴,該是個喜慶的日子,歌舞諸位都???,豈不覺得無趣?”
最先回應的是梨貴妃,她穿著一襲銀白色的藕絲琵琶衿上裳,眉眼盈盈,倒真不負梨花帶雨之意。
“那姐姐有何新奇的玩法?不妨一試,妹妹倒是期待得很。”
后宮中最尊貴的三位女子,平日相處也還算和諧,爭寵斗艷的戲碼在燚羽并不常見,她們都知道,皇帝的心中只有那位據傳已經香消玉殞的雪妃,再裝不下她們任意一個。
她們能坐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從來不是帝王的寵愛,而是娘家的勢力。
歸根到底,都是被當做棋子擺弄的可憐女子罷了,所以平日相處也總是留著一線。燚羽的后宮便以這種扭曲的方式達到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便以燕子塢為題,每人題詩一首如何?”葉瑩建議道。
“這倒是風雅,只是既然是比賽,總歸要一些彩頭吧?姐姐可不能小氣了?!崩尜F妃掩唇笑道。
葉瑩的目光落在了喻疏葉的面上,笑道,“這彩頭本宮可不敢定,陛下意下如何?”
喻疏葉略微沉吟,便點頭應了?!皠僬撸梢韵螂匏饕晃?。不過修煉之人不工詩文,諸位愿不愿參加自便即可。勝者朕自有重賞。”
喻疏葉自然不會跟女眷一般,對什么詩文感興趣。
宴會到此,他只想試探在座的人究竟有多少人有意投靠。想要投靠之人,自然會用心,名義上是討要個彩頭,但實際上也是跟皇帝表明心跡;無意之人也不會費這個心思,也免去了互相試探撕破臉的過程。
葉瑩此舉,倒是很合他的心意。
兩旁的侍女向各桌送上了筆墨紙硯,有的人提筆苦思,也有的人將紙筆空置一旁,沒有動靜。
喻疏葉靜靜地觀察著眾人的反應。
衛君卿和牧遇之自然不會理會,兩個人連停頓一下都沒有,繼續喝著手中的風露。倒是桑榆,略微一頓,便執起了筆。她的字走得是大開大合的路子,不似尋常女子的秀氣,透著一股冷冽和霸道,倒是比她外表上看起來的樣子更有鋒芒一些。
坐在一旁的牧遇之不由挑眉,都說字如其人,桑榆霸道的字體和她淡然的外表可一點也不相稱。
桑榆很快便收筆,隨即往椅背一靠。
過了一會,侍女便紛紛將眾人的成果呈了上去。喻疏葉一頁一頁地翻看,忽地呆住了。
龍飛鳳舞的一張字帖,上面寫著: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p> 蘇軾的詞,在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
前世的桑榆因常年一個人在密封的環境下生活,休息的時候便只能做一些一個人能做的事情,比如看書下棋寫字,到了這個世界之后,師父又對她各個方面百般嚴厲,是以她的書法棋藝都學得極好。
眾人交上去的詩文大多都是寫歌功頌德,吟風弄月之作,當然也是為了迎合此刻瓊花宴的心情。
相較之下,桑榆的詩作就顯得格格不入。
但對于有心人來說,桑榆的這首詞卻是字字泣血。
喻疏葉的目光在接觸桑榆的詩作之后變得幽深,握著詩文的手且有些不穩。“十年生死兩茫?!保醿弘x開,已經十年了啊。不知怎的,看著詩文,總是會想起跟柔兒一起的日子。
右下的落款是桑榆。
喻疏葉此刻細細地打量著桑榆,忽地睜大了雙眸:“嬈兒?你是嬈兒?”她的面容雖然隨著年紀的長大有了不小的變化,但那雙冷漠的近乎無情的目光卻與他記憶深處那雙清冷的眼眸對上了號。
先前他就隱隱覺得桑榆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