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麗的指尖劃過梳妝臺的紅漆,那里擺著面黃銅鏡子,鏡沿纏著紅綢帶,映出她身上的紅嫁衣。龍鳳呈祥的紋樣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金線繡的鳳凰尾巴掃過膝蓋,像拖著團燃燒的火苗。窗外傳來賓客的笑鬧聲,夾雜著碰杯的脆響,可這滿屋子的熱鬧,像隔著層玻璃,怎么也滲不進她心里。
“新娘子咋一個人在這兒?”伴娘掀開門簾走進來,手里端著碗紅棗蓮子羹,“快喝點,早生貴子。”
王艷麗接過碗,指尖觸到滾燙的瓷壁,卻沒覺得燙。碗里的紅棗浮在水面上,圓滾滾的,像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她想起早上化妝時,母親在耳邊絮絮叨叨:“李剛是個實誠人,家里條件也好,你嫁過去準(zhǔn)不受罪。”那時她對著鏡子笑了笑,鏡中人的嘴角彎得很僵硬,像被線牽住的木偶。
門“吱呀”一聲開了,李剛走進來。他穿著筆挺的西裝,領(lǐng)帶打得一絲不茍,可眼里沒有半分喜氣,黑沉沉的像口深井。他沒看王艷麗,徑直走到桌邊拿起水壺,倒了杯涼水一飲而盡,喉結(jié)滾動的弧度,像吞咽著什么難以下咽的東西。
“外面都等著呢,該拜堂了。”王艷麗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滿室的紅。
李剛放下杯子,轉(zhuǎn)身看她。他的目光掃過她的紅嫁衣,掃過她頭上的鳳冠,最后落在她臉上,那眼神復(fù)雜得像團纏在一起的線。“王艷麗,”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王艷麗的心猛地往下沉,像墜了塊石頭。她攥緊了袖口的紅綢,指尖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我在浙江,有個女朋友。”李剛的聲音很平,卻像炸雷在屋里響起來,“我們處了三年,她在那邊等我回去。”
碗“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紅棗蓮子滾了一地,甜膩的湯汁濺在紅嫁衣的裙擺上,像潑了攤沒干的血。王艷麗看著他,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耳朵里嗡嗡作響,賓客的笑鬧聲、鞭炮聲都變成了模糊的雜音,只有那句“我有個女朋友”,像根冰錐,一下下鑿在心上。
“為啥……”她終于擠出兩個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李剛別過頭,看著窗外的紅鞭炮,肩膀微微聳動:“我媽不同意,說她是外地的,家里條件不好。我媽以死相逼,我……”他沒再說下去,可王艷麗懂了。就像村里所有被安排的婚事一樣,她不過是恰好出現(xiàn)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成了那個“合適”的人。
鏡子里的紅嫁衣突然變得刺眼,金線繡的鳳凰像在嘲笑她。王艷麗想起媒人說的“李剛踏實能干,準(zhǔn)能對你好”,想起母親塞給她銀鐲子時說的“女人家,找個安穩(wěn)人家最重要”,想起自己偷偷繡了三個月的鞋墊,上面繡著兩只交頸的鴛鴦,此刻正躺在李剛的西裝口袋里。
“那你……為啥要娶我?”她的聲音輕得像縷煙。
李剛轉(zhuǎn)過身,眼眶紅得嚇人:“我對不起你。可我沒辦法,我媽她……”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存折,放在桌上,“這里面有一萬塊錢,你拿著。這婚……咱不結(jié)了,我跟我媽去說,就說……就說你不愿意。”
王艷麗看著那個存折,綠色的封面在滿室的紅里顯得格外扎眼。她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淚,像破了的風(fēng)箱:“現(xiàn)在說不結(jié)了?那我穿這身嫁衣給誰看?我爹媽臉往哪兒擱?”
外面?zhèn)鱽砟赣H的聲音:“艷麗,準(zhǔn)備好了沒?該拜堂啦!”
李剛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節(jié)泛白。“我去跟他們說清楚,”他猛地轉(zhuǎn)身,“大不了我被我媽打死,也不能毀了你一輩子。”
王艷麗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袖子是新熨的,筆挺挺的,可她能感覺到他胳膊上的肌肉在顫抖。就像剛才他倒涼水時,手也在抖。這個男人,或許也沒那么壞,只是被夾在中間,成了另一個受害者。
“別去。”她松開手,指尖冰涼,“拜堂吧。”
李剛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你瘋了?我心里有人,我給不了你真心!”
“我知道。”王艷麗走到鏡子前,拿起那頂紅蓋頭。蓋頭是母親親手繡的,上面滿是牡丹和喜鵲,針腳細密得像網(wǎng)。“我嫁的是李家的兒子,不是你的心。”她把蓋頭蒙在頭上,紅色的綢緞?chuàng)踝×艘暰€,也擋住了那些刺人的目光。
外面的鞭炮聲又響了,震得窗戶紙都在顫。李剛的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冰涼刺骨,像握著塊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石頭。王艷麗沒動,任由他牽著,一步步走出房門。
紅蓋頭下的世界是模糊的,只能看見腳下的紅氈子,像條沒有盡頭的路。賓客的起哄聲、父母的笑聲、鞭炮的炸響聲,都隔著層厚厚的紅綢,變得不真切。只有李剛的手,一直緊緊攥著她的,帶著種絕望的力道。
拜天地的時候,王艷麗聽見李剛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很輕,卻異常清晰:“對不起。”
她沒回應(yīng),只是在彎腰鞠躬時,悄悄把那只繡著鴛鴦的鞋墊,從他的西裝口袋里抽了出來,塞進自己的嫁衣口袋里。那是她唯一能為自己留下的東西了。
送入洞房后,李剛沒進來。王艷麗坐在床邊,摸著口袋里的鞋墊,針腳扎得手心有點疼。紅蓋頭還蒙在頭上,外面的喧鬧漸漸散去,只剩下墻上的掛鐘在“滴答滴答”地走,像在數(shù)著這漫長的夜晚。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王艷麗聽見李剛的腳步聲,帶著濃重的酒氣。他走到她面前,半天沒說話,然后她感覺到他的手,輕輕掀開了紅蓋頭。
燈光刺得她瞇起了眼,李剛的臉在眼前晃,通紅的,眼里全是血絲。“我明天就走,”他啞著嗓子說,“回浙江。這婚……不算數(shù)。”
王艷麗看著他,突然覺得很累。她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拿出自己的包袱——里面是幾件換洗衣裳,還有那對母親給的銀鐲子。“不用了,”她把包袱背在肩上,“我自己走。”
李剛攔住她,眼睛里有水光在閃:“你去哪?”
“回我家。”王艷麗看著他,第一次沒有躲閃他的目光,“李剛,你欠我的不是一句對不起,是你自己的人生。你連自己要啥都不敢爭,就算找到你女朋友,又能咋樣?”
她推開他的手,走出房門。院子里的紅鞭炮碎屑還沒掃,踩在腳下沙沙響。月亮從云里鉆出來,照亮了回家的路。王艷麗抬頭看了眼月亮,突然覺得,沒了紅蓋頭的遮擋,這夜色其實挺清亮的。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鞋墊,鴛鴦的腦袋依偎在一起,針腳扎得扎實。或許這輩子,她都得不到誰的真心了,但至少,她能選擇不把自己困在一場虛假的婚姻里。
風(fēng)吹過,帶來遠處的犬吠聲。王艷麗緊了緊包袱,加快了腳步。路還長,她得自己走下去。
剛結(jié)完婚,李剛和王艷麗就各分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