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麗把晾好的工作服收進衣柜時,指尖觸到了那件紅色的毛衣——那是結婚時李剛給她買的,羊絨的,貼在皮膚上暖乎乎的,像他手掌的溫度。衣柜門的鏡子里,她的影子穿著洗得發白的廠服,頭發隨意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鏡子邊緣還貼著張結婚照,照片上的李剛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摟著她的肩膀,像是要把她嵌進自己身體里。
手機在枕頭底下震動了兩下,王艷麗撲過去摸起來,屏幕上跳出“快遞取件碼”的字樣。她指尖的力氣一下子泄了,手機滑回床單上,發出悶悶的聲響。這是這個禮拜第五次盼錯了,每次手機一動,她都以為是李剛的電話。
車間的鈴聲響了,還有十分鐘就要上夜班。王艷麗把毛衣疊好放進衣柜最底層,壓在一堆廠服下面。就像把想念也壓下去一樣,得壓得實實的,不然稍微一動彈,就會漫出來,淹得人喘不過氣。
廣東的秋天一點不涼快,晚風裹著機器的熱氣吹進宿舍,帶著股機油味。王艷麗坐在床邊剝橘子,橘子皮的汁液濺在手腕上,辣得她縮了縮手。三個月前在火車站,李剛也是這樣給她剝橘子,汁水滴在她手背上,他就低頭用舌頭舔掉,惹得旁邊的人都在笑。那時他說:“等過年就回來,給你帶浙江的龍井茶?!彼谥_抱他的脖子,說:“我不要茶,我要你每個禮拜給我打三個電話?!?p> 第一個月,他確實做到了。每天晚上十點,電話準時響起,他會說浙江的雨下得多大,說工地食堂的梅干菜扣肉有多咸,說他夢見她做的西紅柿雞蛋面,湯里忘了放蔥花。王艷麗就坐在床邊聽,手里攥著他臨走時留的打火機——她不抽煙,就是想他的時候,摸一摸那冰涼的金屬殼,像摸到他的手指。
第二個月,電話開始變少。有時是他說在加班,有時是信號不好,最多的一次,隔了五天他才打來,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工頭催得緊,每天只能睡四個小時?!蓖跗G麗想說“我想你了”,話到嘴邊變成“你別太累”。掛了電話,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眼角卻有點發潮。
現在是第三個月,已經整整七天沒接到他的電話了。
同宿舍的小麗正對著鏡子涂口紅,準備跟男朋友出去逛街?!捌G麗,你家李剛還沒給你打電話???”小麗轉過來,口紅在嘴唇上畫出個鮮艷的弧度,“我對象要是三天不聯系我,我早就跟他急了?!?p> 王艷麗把橘子瓣塞進嘴里,酸水一下子涌上來?!八?,”她含混地說,“工地上事多?!?p> “再忙打個電話的時間總有吧?”小麗撇撇嘴,“我表哥在浙江打工,每天再晚都給他媳婦發視頻,說看看臉心里踏實?!?p> 王艷麗沒接話,把橘子皮扔進垃圾桶。果皮蜷成一團,像只縮起來的刺猬。她想起昨天去超市,看見一對情侶在挑牙膏,男孩拿起一支草莓味的,說“這個你肯定喜歡”,女孩笑著捶他的胳膊。那一刻,她突然特別想李剛,想他皺著眉說“你怎么總愛吃這些甜膩膩的東西”,卻還是把草莓味的酸奶放進購物籃。
夜班的鈴聲尖銳地響起,王艷麗抓起廠牌往車間跑。流水線的機器“哐當哐當”地轉著,像永不停歇的鐘擺。她的手指在零件間翻飛,動作熟練得像臺機器,可心思卻飄到了千里之外——李剛現在在干嘛呢?是在工地上搬鋼筋,還是躺在板房里打呼嚕?他會不會也像她想他一樣,偶爾想起她?
凌晨三點,流水線停了半小時休息。王艷麗趴在桌上,頭埋在臂彎里。桌上的手機屏幕暗著,像塊沉默的石頭。她偷偷拿出手機,點開通話記錄,李剛的號碼排在最上面,通話時長停留在七分二十八秒——那是七天前的記錄。她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撥出去,怕他在睡覺,怕打擾他干活,更怕……電話那頭傳來忙音。
“看啥呢?”組長拍了拍她的肩膀,手里拿著袋餅干,“給,補充點體力。”
王艷麗接過餅干,指尖有點抖?!皬埥悖彼÷晢?,“您跟張哥分開那會兒,想他了咋辦?”
張姐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還能咋辦,忍著唄。我跟他在兩個省打工五年,最久的時候一個月沒聯系,后來他突然出現在我宿舍門口,黑瘦黑瘦的,手里還提著袋我愛吃的話梅。”
王艷麗咬了口餅干,甜味在舌尖慢慢散開?!八ν蝗粊砹??”
“他說總聯系不上我,心里發慌,就辭了工過來了?!睆埥阃巴?,月光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在地上鋪了條銀線,“兩口子過日子,哪能光靠電話吊著?心里記掛著,再遠的路都能跑過來?!?p> 凌晨的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帶著點涼意。王艷麗摸出手機,這次沒再猶豫,按下了撥號鍵。電話“嘟…嘟…”地響著,每一聲都像敲在她的心尖上。她盯著桌上的月光,手心全是汗。
響到第五聲的時候,電話通了。
“喂?”李剛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剛被叫醒,背景里有工友的呼嚕聲。
王艷麗的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她捂住嘴,怕哭出聲,只能聽見自己哽咽的氣音。
“艷麗?咋了?出啥事了?”李剛的聲音一下子慌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說話?。 ?p> “我沒事,”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抖得厲害,“就是……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電話那頭沉默了,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傳來。過了好一會兒,李剛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帶著點沙啞的哽咽:“對不起,媳婦。這幾天趕工期,每天累得沾床就睡,手機也忘了充電……我錯了?!?p> “我以為你不想理我了。”王艷麗的眼淚掉在桌上,砸在手機殼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咋會呢,”李剛急了,“我天天想你想得睡不著,枕頭底下還壓著你的照片呢。昨天剛發了工資,我給你買了條項鏈,銀的,上面有個小月亮,跟你眼睛一樣亮。”
王艷麗笑了,眼淚卻流得更兇。她想起結婚那天,李剛把戒指套在她手上,說:“以后我掙的錢都給你,你想買啥就買啥。”那時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我下禮拜請假去找你吧?”李剛突然說,“我查了,從浙江到廣東有直達的火車,二十個小時就到。”
“別,”王艷麗趕緊說,“你好好干活,我……我就是想你了?!?p> “必須去,”李剛的聲音很堅定,像在發誓,“我想看看你,想嘗嘗你食堂的飯,哪怕是白米飯也行?!?p> 車間的鈴聲又響了,該上工了。王艷麗擦了擦眼淚,對著電話說:“那你路上小心點,別太累。”
“知道了,”李剛笑了,笑聲里帶著點孩子氣的雀躍,“等我到了,咱去吃廣東的早茶,你不是總說想嘗嘗嗎?”
掛了電話,王艷麗把手機緊緊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什么珍寶。窗外的月光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很亮,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暖融融的。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手剛才還在流水線上機械地工作,此刻卻因為一個電話,變得充滿了力氣。
她站起身,理了理廠服的衣領,朝著流水線走去。機器依舊在“哐當哐當”地轉著,但王艷麗覺得,這聲音里好像藏著點別的什么——像火車的鳴笛聲,像李剛的腳步聲,正一步步,朝著她的方向趕來。
月光跟著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仿佛能一直延伸到浙江去,延伸到那個有李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