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務室的日光燈管滋滋響著，王艷麗把本月的出納賬往田娟面前推時，紙頁邊緣蹭過算盤，發(fā)出細碎的聲響。第17行的“其他應收款“欄里，數(shù)字像個倔強的孩子，怎么也不肯和總賬對上——這已經(jīng)是連續(xù)第五個月了。
田娟的老花鏡滑到鼻尖上，她捏著紅藍鉛筆在差異處畫圈，紅痕疊著藍痕，像道解不開的死結?！斑@筆電費怎么沒附繳費憑證？“她的聲音里帶著點磨出來的沙啞，“說了多少次，白條不能入賬?！巴跗G麗的指尖在鍵盤上懸著，沒敢告訴她，那是劉院長讓先掛賬的，說“下個月一起補“。
剛開始，田娟會把所有不合格的憑證攤在桌上，像審判官清點罪證。“住院押金的收據(jù)聯(lián)沒蓋章?！八哑睋?jù)往王艷麗面前一摔，邊角折出道硬痕，“病號要是來退錢，拿什么核對？“王艷麗撿票據(jù)時，看見田娟的指甲縫里還沾著紅墨水，是昨天核對總院報表時蹭的。
但從第三個月起，田娟不吵了。她開始在抽屜里騰出個鐵盒子，專門放那些“不合格“的憑證。王艷麗看見她把沒蓋章的押金條、缺簽字的報銷單往里塞，鐵盒的鎖扣咔嗒響時，像在給這些賬判了緩刑?！跋确胖?。“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被財務室的吊扇吹得沒了重量。
王艷麗卻不能放。出納賬要日清月結，劉院長每天下班前都要問“今天進了多少“，病號的押金條堆在抽屜里，像座越堆越高的山。她只好在自己的臺賬上備注“待補憑證“，用紅筆寫得密密麻麻，活像給自己判了無期徒刑。
蘇會計來的那天，王艷麗正在給鐵盒貼標簽?！皶捍鎽{證“四個字剛寫好，劉院長就領著那個穿中山裝的男人進來了，他的公文包上還印著“市一院“的字樣——是退休三年的蘇會計?！耙院筇K會計幫著看看賬。“劉院長的手在蘇會計肩上拍了拍，“田娟你......先歇歇?！?p> 田娟的算盤“啪嗒“掉在地上，算珠滾得滿地都是。她彎腰去撿時，王艷麗看見她耳后的白發(fā)比上個月多了些，像落了層沒掃的霜。“我做的賬有問題？“田娟的聲音發(fā)顫，指尖捏著算珠的棱角，“蘇會計你說說，我這十年的賬，出過半點錯？“
蘇會計沒接話，只是從公文包里掏出副新眼鏡，鏡片在日光燈下閃著冷光。王艷麗突然想起田娟抽屜里的體檢報告，肝區(qū)的那項異常指標被她用便簽蓋住了，上面寫著“下月初復查“。
第二天，田娟的鐵盒被鎖上了。鑰匙掛在她的鑰匙串上，晃悠著像個沉默的句號。她坐在工位上，不再翻憑證，只是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上面還停留在上個月的總賬頁面。王艷麗把新做的工資表遞過去簽字，她看都沒看，筆尖在“復核人“欄里頓了頓，落下個潦草的圈。
漲工資的事是在食堂吃飯時聽說的。護士小周扒著米飯說：“聽說財務室要加工資，每人五百呢。“王艷麗的心突然跳快了半拍，想起劉院長在輪崗會上說的“干得好自然不會虧待“。可發(fā)工資那天，她對著工資條數(shù)了三遍，還是原來的數(shù)字，連分都沒多。
找到劉院長時，他正在給盆栽澆水。綠蘿的葉子垂下來，掃過他的手背?！皠⒃洪L，工資......“王艷麗的話剛出口，就被他擺手打斷了，“知道了。“他把水壺往窗臺上一放，水漬順著瓷磚縫往下淌，“最近院務緊張，緩兩個月?！?p> “可田姐她......“
“都一樣?！皠⒃洪L的聲音突然沉了沉，“先干活?！?p> 王艷麗走出辦公室時，聽見里面?zhèn)鱽黼娫捖?，劉院長在說“那批設備款先付一半“。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工資條，邊角被攥得發(fā)皺，像張被揉棄的廢紙。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認真翻看招聘網(wǎng)站，輸入“會計“兩個字時，指尖在“投遞簡歷“按鈕上懸了很久。
月末算工資時，王艷麗是在廁所里偷偷看的工資條?！?200“的字樣印在“績效“欄里，像道遲來的安慰。她幾乎是跑著回財務室的，田娟的工資條就放在桌上，“+300“的數(shù)字刺得她眼睛發(fā)酸——原來不是都一樣，只是自己的少了些。
“田姐！“王艷麗把工資條往她面前一推，聲音里帶著點說不清的委屈，“漲了！“田娟的目光在數(shù)字上停了停，沒說話，只是把條兒塞進抽屜，鎖扣咔嗒響時，像在鎖上什么心事。王艷麗突然明白，這三百塊不是獎勵，是打發(fā)，像給哭鬧的孩子塞顆糖。
劉院長讓核算管理費那天，王艷麗把Excel表格做得整整齊齊。“按營收的8%提，這是總院的規(guī)定?！八钢募系募t章說，指尖在“8%“上劃了道線。劉院長卻搖頭，鋼筆在“3%“上打了個勾，“就按這個算，走其他支出?！?p> “這不行！“王艷麗的聲音陡然拔高，“審計會查的！“她想起田娟教她的“收支兩條線“，想起趙總監(jiān)在培訓時說的“管理費必須單獨列示“。劉院長的茶杯往桌上一頓，茶葉梗在水里打著旋，“讓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哪來那么多廢話？“
爭吵在第四天達到頂峰。王艷麗把核算表摔在桌上，“要做你自己做！“她的眼淚突然涌上來，“我考會計證不是為了做假賬！“劉院長的皮帶扣撞在桌腿上，發(fā)出哐當巨響，“你以為離了你不行？“
新會計來的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沈滿齊拎著個粉色塑料袋走進財務室，里面裝著她的會計證和一支嶄新的鋼筆?！巴踅愫谩！八穆曇艏饧獾?，像指甲劃過玻璃，“我叫沈滿齊，剛考過從業(yè)證?！?p> 王艷麗看著她掏出的身份證，1982年的，比自己大五歲。身高只到自己的肩膀，梳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眼角的那顆痣讓她想起電視劇里的容嬤嬤?！皠⒃洪L說讓我管管理費?！吧驖M齊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袋底的水漬在桌面上洇開個圓斑，“我沒經(jīng)驗，王姐多帶帶我?！?p> “我也不太懂?！巴跗G麗的聲音淡淡的，她看見沈滿齊翻開的筆記本上，第一頁寫著“少說話，多做事“。劉院長進來時，沈滿齊立刻站起來，腰彎得像把弓，“劉院長放心，我一定好好做。“
那天下午，王艷麗聽見沈滿齊給人打電話，聲音突然變得熱絡：“弟媳你放心，賬我肯定幫你看緊......對，等我摸透了這里的門道，咱那店的賬就不會出岔子......“王艷麗的心沉了沉，原來她來這兒，不是為了工作，是為了學怎么防著自己人。
下雨的那天，王艷麗往公文包里塞了把傘。農合款的單據(jù)在里面硌著，像塊沒焐熱的石頭。她踩著積水往銀行走，白球鞋的鞋尖沾了泥，像只落湯的麻雀。
剛推開銀行的玻璃門，風鈴還沒響完，就被汪勾云叫住了。她的紅指甲在柜臺玻璃上敲著，聲音穿透雨霧，帶著點說不清的古怪：“小王，你們新會計昨天來辦業(yè)務了。“王艷麗的傘尖在地面上滴著水，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汪勾云從抽屜里拿出張單子，隔著玻璃遞過來。是張轉賬憑證，收款方是“XX商貿公司“，金額欄填著“伍仟元“，經(jīng)手人那里簽著“沈滿齊“。“她說這是你們劉院長讓轉的，“汪勾云的聲音突然壓低，“用的是你們那筆剛到的農合款。“
王艷麗的手指突然冰涼，像攥著塊冰。她想起早上核對賬戶余額時，那筆農合款明明躺在賬上，怎么會......雨還在下，敲打著銀行的玻璃窗，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她的心上。
沈滿齊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卻在“用途“欄里寫得格外清楚：“管理費“。王艷麗看著那三個字，突然明白劉院長為什么非要找個新手會計——老手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而新手只會說“好“。
汪勾云的聲音還在耳邊飄：“你們劉院長可真行，找個新手來背鍋......“王艷麗沒聽完，抓起那張單子就往外跑。雨太大了，傘根本擋不住，白大褂很快濕透了，貼在背上像塊冰冷的鐵皮。
回醫(yī)院的路上，她看見沈滿齊撐著傘從對面走來，發(fā)髻梳得依舊整齊，看見她時還笑了笑，尖聲說：“王姐下雨還去銀行呀？“王艷麗沒說話，只是攥緊了手里的轉賬單，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著白——她突然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走了，不是招聘網(wǎng)站上的“會計“崗位，是該去劉院長辦公室，把這糊涂賬，好好說道說道。
雨越下越大，砸在傘面上發(fā)出咚咚的響，像在給她壯膽。王艷麗的腳步?jīng)]停，踩著積水往前走，水花濺起來，打濕了褲腳，卻讓她覺得心里那點猶豫，被這雨水沖得干干凈凈。
銀行的玻璃門剛推開條縫，汪勾云的聲音就像根冰錐扎過來：“你們以后別來這兒了?！八募t指甲在“業(yè)務辦理指南“上劃著，指腹蹭過“對公窗口“四個字，留下道淺白的印子。
王艷麗的公文包“咚“地撞在門框上，里面的電匯單據(jù)硌得肋骨生疼。“那......去哪兒辦？“她的聲音帶著點沒睡醒的懵，雨絲順著敞開的門飄進來，打濕了白大褂的袖口，涼得像貼了塊冰。
“火車站旁邊那家?！巴艄丛仆巴獾挠昴恢噶酥?，公交站牌在雨里模糊成個灰影子，“我們跟那邊分家了，你們被劃過去?！八恼Z氣里帶著點說不清的雀躍，像甩掉了什么燙手山芋。
王艷麗披著雨衣騎上電驢時，雨點子正往臉上砸。透明的雨帽遮不住視線，她看見水洼里的自己，頭發(fā)貼在額頭上，像只落湯的貓。電車在積水里碾過，濺起的水花打在褲腿上，涼颼颼地往骨頭縫里鉆——從這兒到火車站，少說也得騎四十分鐘。
火車站旁的銀行藏在棟老樓里，招牌上的“XX銀行“四個字掉了個“X“，像缺了顆門牙。保安大叔攔她時，手里還攥著半截油條，油星子滴在軍綠色的制服上，“辦啥業(yè)務？“王艷麗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打電匯，汪勾云讓來的。“
取號機吐出的“8號“小票濕了邊角，王艷麗把它小心翼翼地夾在戶口本里——那是出門時順手帶的，怕銀行又要什么證件。第一個窗口的柜員是個戴眼鏡的小姑娘，接過單據(jù)時突然皺起眉，“誰讓你來的？“她的指甲在“開戶行“三個字上點，“你們的戶頭還在原來的網(wǎng)點。“
王艷麗的火氣“噌“地躥上來，雨衣上的水珠被震得往下掉。“汪勾云！“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蕩開，“她說你們分家了，讓我來這兒！“小姑娘突然站起來，對著后面喊：“張主任！“
穿西裝的男人快步走過來，領帶歪著，像是剛從午睡中驚醒。他拿起單據(jù)看了兩眼，又拿起電話嘰里呱啦說了一通，掛了電話就對著王艷麗擺手，“回去吧，還在原來的地方辦?！八钠ば诘匕迳喜涑鰺┰甑捻?，“這汪勾云，凈瞎指揮！“
王艷麗沖出銀行時，雨下得更大了。她騎上電驢往回趕，剛過兩個路口，電車突然一頓，不管怎么擰加速器，輪子就是不轉。她在雨里推了三百米，才看見家掛著“電車修理“木牌的鋪子，老板叼著煙蹲在門口，看她像看個神經(jīng)病，“電機進水了，晾一天就好。“
“我等不了！“王艷麗的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她掏出錢包里所有的現(xiàn)金往老板手里塞，“能不能想想辦法？我急著辦業(yè)務！“老板把錢推回來，往鋪子角落指了指，“先放這兒吧，淋透了的電機，強開容易燒。“
王艷麗把電驢鎖在鋪子鐵門上，轉身就往公交站跑。白大褂的口袋里，電匯單據(jù)被她捂得嚴嚴實實，生怕再沾上一點水。等公交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一個穿校服的小姑娘遞過來張紙巾，“阿姨你擦擦臉?！八龘u搖頭，眼淚卻流得更兇了。
再次沖進原來的銀行時，王艷麗的頭發(fā)在滴水，白大褂能擰出半碗水。她把單據(jù)往柜臺上一拍，水花濺在汪勾云的會計證上，那女人嚇得往后一縮，臉上的脂粉被冷汗沖得一道一道的。“辦！“王艷麗的牙齒打著顫，聲音卻硬得像塊冰，“現(xiàn)在就辦！“
回到財務室，田娟正在給暖手寶充電?？匆娝@副模樣，趕緊把電暖氣往她面前推，“先烤烤！“她的手在王艷麗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搓，像在給受了委屈的孩子順毛，“又咋了？“
王艷麗剛開口，眼淚就又下來了。從分家說到被趕，從電車壞了說到冒雨狂奔，說到汪勾云那副受驚的嘴臉時，突然惡狠狠地說：“我要投訴她！“田娟的暖手寶“咚“地掉在地上，“你想好了？“
“想好了！“王艷麗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下次去我就錄音，她再敢刁難，我就把錄音捅到總行去！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我不干了也得讓她吃不了兜著走！“田娟撿起暖手寶，往她手里一塞，“行，該治治她這毛病?！?p> 接下來的兩天，王艷麗把錄音按鈕的位置摸得滾瓜爛熟。她在腦子里預演了無數(shù)次交鋒——汪勾云要是說“怎么現(xiàn)在才來“，她就懟“路上電車壞了“；要是又要這要那，她就掏出手機說“你再說一遍“；甚至連投訴電話的號碼，她都存在了快捷撥號里。
去銀行的那天，天放晴了。王艷麗特意換上新買的淺藍色襯衫，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走到銀行門口時，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手機的錄音鍵。前面排隊的大爺買完理財，笑著對她說：“姑娘別緊張，今天柜臺不忙。“
輪到她時，王艷麗的手心全是汗。她把單據(jù)往柜臺上放，做好了迎接狂風暴雨的準備?？赏艄丛铺痤^，臉上竟堆著笑，那笑容雖然有點僵硬，卻沒了往日的尖酸，“小王來啦？“她的手指在鍵盤上敲著，“今天打多少？“
王艷麗愣住了，錄音鍵還在亮著紅光?！稗r......農合款?！八穆曇粲悬c發(fā)飄，像沒踩穩(wěn)的云彩。汪勾云接過單據(jù)，翻了兩頁就往旁邊一放，“放這兒吧，下午三點你來拿，我給你優(yōu)先辦。“
“謝......謝謝云姐。“王艷麗的舌頭像打了個結，她捏著手機的手松了松，錄音鍵在掌心硌得生疼。走出銀行時，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突然想起田娟說的“人善被人欺“，可此刻汪勾云的轉變，又讓她摸不著頭腦。
路過公交站時，王艷麗看見兩個穿銀行制服的人在說話，其中一個是火車站那家銀行的張主任。“汪勾云被行長罵了?！八穆曇麸h過來，“說她故意刁難客戶，再犯就調去金庫數(shù)硬幣?！巴跗G麗的腳步頓了頓，手機里的錄音還在繼續(xù)，只是里面只有她自己磕磕巴巴的“謝謝“。
回到財務室，田娟正在核對她上午做的賬?！绊樌麊?？“她頭也沒抬，筆尖在“銀行存款“欄里劃了道勾。王艷麗把手機里的錄音刪了，笑著說：“順利，云姐今天......挺好的。“田娟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彎了彎，“看來還是得硬氣點，人才不敢欺負你。“
窗外的麻雀落在空調外機上，嘰嘰喳喳的叫聲里，王艷麗突然明白，有時候錄音不是為了真的投訴，是為了給自己壯膽。就像走夜路時唱歌，不是唱給鬼聽，是唱給自己聽——告訴自己別怕，你有底氣，你有退路，你不必忍氣吞聲。
下午三點去拿單據(jù)時，汪勾云把電匯回單按順序理得整整齊齊，還用曲別針別好了?！跋麓未蚩钐崆罢f一聲?！八穆曇衾飵еc不自然的客氣，“我好給你留著窗口。“王艷麗接過回單，說了聲“謝謝“，這次沒結巴。
走出銀行的玻璃門，風鈴又叮當作響。王艷麗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屏幕上，亮得晃眼。她突然覺得，那些準備好的錄音、預演的爭吵、憋足的火氣，都像雨后的積水，慢慢滲進了土里——不是消失了，是變成了讓她站得更穩(wěn)的底氣。